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我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饭碗里,食物在嘴里被咀嚼成粉末,我多希望那个丑恶的秘密能够如同食物一般,被吞咽进食道,落入胃囊,经过消化系统,然后彻底排出体外。

    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满脑子都在回响着我听到的那些声音,加上自己的想象,使得这件事比它原本呈现出来的要更加肮脏上一百倍,一千倍。

    我生平第一次恨一个人,而这个人居然是我的母亲,我恨她的不自爱,弄污了我的心。

    一周后,父亲出差回来,给我和母亲都带了很多东西,她看都没看一眼,这其中还包括著名的北京烤鸭。

    我只闻了一下,便冲进厕所奋力呕吐,那种呕吐……就像是要把自己掏空一样。

    那个暴雨中我无意间窥视到的秘密,它成了一根坚硬而锐利的刺,刺在我柔软的喉头,呕不出来,吞不下去,日日夜夜,用痛感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自那之后,我便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功课突飞猛进,沉默寡言,所有人见到我都说:“咦,西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我成了大院里所有孩子的参照物,优秀,乖巧,懂事,我身上那种过分的明亮一直持续到高中。

    我想,这一切也许都源于那个下午,我跟魔鬼做的一次交易。

    那件事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起,直到十六岁那年,我濒临崩溃地面对着蒋南那张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

    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车,顾恒和蒋南一起来车站送我。

    当着蒋南的面,我和顾恒抱了又抱,吻了又吻,全然不顾她在一旁尴尬的神色。事后想来,我们之间这段感情后来走向畸形,与我这份不自知的高调和炫耀,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当时我不懂得控制,即使只有五分的感情,我也能表达成十分,何况本来就是十分的感情,我如何忍得住不表现得像一百分。

    这是我和顾恒第一次面临较长时间的分别,如果我有一个能控制时间的钟表,一定会马上调到我们重聚的那一秒。

    最后我也象征性地抱了一下蒋南,但我一颗心全在顾恒身上。

    列车开动的时候,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好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隔着蒙着水汽的车窗玻璃,看见他们一起对我挥手说再见。

    飞舞的雪花扰乱了我的视线,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

    这两个,我无比熟悉的人,他们的面孔好像在漫天大雪中,渐渐剥落,剥落成一张会令我感到陌生的脸。

    如同七岁那年的那个下午,我惊恐地发现,我的母亲,她有一张从未在我面前出示过的面孔。

    那是一个冗长而乏味的寒假,新年轰轰烈烈地来了,旧历年连同那些燃烧过后被清扫进垃圾桶的炮竹一起走了。

    母亲并未原谅我之前的忤逆,整个春节期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讲,即使是家中来了客人,她也懒得掩饰我们之间的裂痕。

    父亲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差了许多,我在学校时一门心思只记得跟顾恒谈恋爱,偶尔接到父亲的电话也是尽量长话短说,直到这次回家听见他越加频繁和剧烈的咳嗽声,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真的越来越老了。

    或许他心里也一直有疑惑,何以从前活泼的女儿在一夜之间疏远了他,而我也永远无法告诉他,我疏远的并不是他,而是整个成年人的世界。

    那个世界让我第一次看到欺瞒,背叛,丑恶以及用来粉饰它们的道貌岸然。

    这个春节,家中弥漫着一股违和的气氛,我唯一可以汲取慰藉的方式便是跟顾恒发短信和打电话。

    可是,我想念他,声音和文字都不足够,隔着距离,我没法拥抱他,没法触碰他。

    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想念一个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是这样的。

    你的身体比那些经过酝酿和修饰的文字和语言都要诚实。你想起他时,会为他哭,会为他疼,再也无须多说什么。

    你坐在这里,念及这个名字,你知道这就是爱情。

    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是倒数,我日日夜夜盼着相聚的那天。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人生中有些人只能用来别离,不能用来重逢。

    某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在安静的夜里突兀得如同警报,我一看屏幕,是顾恒的名字。

    接通之后很久很久,那边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屏住呼吸听了好久,那端就像真空一般死寂。

    我疑心他是没锁键盘,半夜不小心摁到了通话键,第二天一问,果然如此。

    不久以后,东窗事发,我回忆起这个晚上,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我问自己,为什么我身体里的雷达失了灵,居然没察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我要怎么向自己交代这件事,唯一的答案是我在这场感情里太认真,盲了眼,武功尽废。

    直到我返校的那天,母亲仍然金口未开,父亲送我去机场,他说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太辛苦了,别人家女儿都坐飞机,凭什么我家女儿坐不得。

    父亲一生勤俭,所赚得的钱几乎全部都交给了母亲,这张机票的钱跟上次他给我的那张银行卡里的钱,都是私底下自己攒的。

    去机场的路上,他有些得意地跟我讲:“西柠啊,你没想到爸爸这么狡猾吧。”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就要哭了。

    若不是心里记挂着顾恒,这张机票,我死都不会要。

    原谅我吧,爱一个人的时候,是顾不得这么多的……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换登机牌,父亲一直在旁边说:“别慌别慌,以后坐多了就有经验了,以后你自己赚大钱,天天坐飞机。”

    过安检之前,他还细细地叮嘱了我好多事儿:“我给你卡里存了几千块钱,你自己去买台笔记本,总之别人有的,你也要有……还有,西柠啊,其实你妈没你以为的那么狠心,生活费都是她给你存的。”

    我一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随着安检队伍前行,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站在远处冲我挥手的样子,像是被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南来北往的旅客通通成了背景,焦点只落在我那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身上。

    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他。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折成两个半钟头的航程,我准点无误地抵达我心心念念的这座城市,等行李的时候我心急如焚,恨不得不要了。

    好不容易拿到箱子,一跑出来就看到了顾恒和蒋南。

    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开。

    进入下学期之后,我做家教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跟我说,就快中考了,能不能延长时间,费用方面也相应做出调整。

    我会应下来不光是因为钱,也因为我跟这孩子的确投缘。

    有一天上完课,他照例拿出一堆零食给我,其中有种饼干令我食欲大开,我一边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一边问:“这个在哪儿买的?好吃死了啊!”

    他抬起头,有些迟疑,又像是下了决心:“西柠姐姐,你男朋友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当时我就呆住了,他接着又说:“我妈妈带我去买零食的那天,我碰到你男朋友了,他……跟另外一个姐姐一起……他以前来接你我见过他,不会弄错的,不信你去问我妈妈……”

    他后来还说了别的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饼干的碎屑在我嘴里发酵,那种暌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

    晚饭前,我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女主人:“听说有天你们碰到我男朋友了?”

    她镇定得就像一棵岿然不动的松柏:“没有这回事,别听小孩子乱讲,他认错人了。”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心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擅长撒谎,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传授给了孩子?

    这件事在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了,晚上补习完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拿出手机翻啊翻,终于翻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间。

    趁女主人不注意,我问小孩:“你是不是这天碰到我男朋友的?”

    他翻了一下寒假日记,找到对应的那一天,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燃起了燎原的火焰。

    这件事我暂时压在心里没有去问顾恒,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像我一旦开口问了他,这事就成真的了。

    我说过,我害怕失去他,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就断送了这段感情。

    尽管这件事日日夜夜盘踞在我的心头,但表面上,我仍然不动声色。

    七岁时我就能做到的事,十八岁的我没理由做不到。

    顾恒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对劲,还高高兴兴地陪我去买笔记本。

    这台苦命的笔记本我还没用几次,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被入室盗窃的贼给偷了。

    这事发生之后,好长时间我都缓不过来,顾恒反复地安慰我,说他送我一台新的,但我的自尊心这么强,怎么可能会接受?

    我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加之对父亲的愧疚,还有迟迟未能确定顾恒究竟是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种种原因掺杂在一起,导致我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就瘦了十斤,每天从寝室去上课的路上,我都是飘着走的,远远看着,就像早春中一棵晃晃摇摇的树。

    蒋南穿越半座城市来看望我,不由分说地拉我出去吃东西,我推辞不了,只好任凭她摆布。

    在快餐店里,她打开钱包找零钱,旁边一个没长眼的胖妹碰了她一下,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神情恍惚,应该看得出来,那一碰的力度并不重,不至于撞得蒋南钱包都拿不稳。

    哗啦哗啦,硬币掉了一地,我起身蹲下去帮蒋南一起捡,遽然间,视线被她钱包网格里一抹鲜亮的橙色紧紧吸牢。

    事后想想,蒋南那一脸惊慌的样子,太像是经过练习了。

    如果她不是那么夸张的话,也许我并不会那么较真,非要抢过来看个清楚。

    那是撕开过的一个小包装,撕裂面积是四分之三,橙色,上面画着个小人,笑得无辜又善良。

    我抬起头,牢牢地盯住蒋南的脸。

    “这是限量版哦,反正我单身,用不着,送给你吧。”

    我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响起了当初她说的这句话。

    狂风大作,暴雨来袭。

    我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你这么好,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

    “那么多美女,怎么你就看上了我?”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你爱我吗?”

    失望,是因为我们将过高的期许投注在自己所不能掌控的事物之上。

    我们不能迁怒于别人。

    我们应当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天真,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