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在狂风暴雨的夜里,穿过大半个长沙,赶来照顾发高烧的我,你煮了一碗伴着西兰花的面端到我床前说:“吃完快点儿睡觉。”

    连我妈都说:“有丛丛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

    我没有兄弟姐妹,自年幼起一直在漂泊,少女时代的朋友都散在风雨里,唯有你长久地留了下来。

    你包容了我的不美好,像管家婆一样替我操持着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琐碎事物,你毫无怨言地照顾着我这个笨蛋,从没嫌弃过我是个负担。

    你我没有血缘关系,可你却是我不折不扣的亲人。

    我们都还奔波在远未接近幸福的途中,偶尔翻看从前青涩土气的照片,心底总有一声欷歔——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是斋普尔,我在粉红之城想起你。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白城,乌代普尔,坐在水边看着太阳沉下去,我跟Jenny讲:“嘿,我十年前最好的朋友,快生孩子了。”

    年后清冷的春天,我终于去见了你。

    我妈妈陪着我一起,一路上她都在跟我讲,没什么好紧张的,又不是陌生人。

    我觉得我很难让她明白,曾经亲近得如同手足一般,在疏离之后,会比两个陌生人更难接近彼此。

    想到即将见到你,我居然会忐忑,你说这是可笑,还是悲哀。

    十年了,我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个夜晚,你被当时的男朋友背在背上,咯咯地笑。

    刚下晚自习的我,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你们的背影。

    一转眼,我们离那个夜晚已经十年了。

    十年后的这个春天,在你家的客厅里,确切地说是在你娘家,你穿着珊瑚绒的睡衣,还披了一件同样质地的睡袍,空调温度开得很高。

    你的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

    见到你的那一刻,忐忑和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我心间淡淡的哀愁。

    你打开门的瞬间,我就清晰地看到了时光的界限。

    那天下午我一直很沉默,我妈跟你说的话都比我说的多,她抱着你的孩子,不停地夸他,细细碎碎地叮嘱你带孩子应该注意些什么,你们有问有答,其乐融融。

    我拿着iPhone无聊地刷着微博,活脱脱是个局外人。

    临走时我放下一个红包,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笑了一下,没再推辞。

    其实你的样子跟十五岁时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不像我,一年一年地在脱胎换骨,直至今日,满眼沧桑。

    十五岁时的我,脸上有一股子倔犟的神情,不如你随和好接近,能够成为朋友,只能说是缘分使然。

    我要喝水,找不到杯子,你把你的递给了我。

    这一递,就递出了我生命中一段像初恋般的友情。

    这样的感情,最真,最纯,最简单,也最易碎。

    斗转星移,你我已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人。

    收到你要结婚的短信的那天,我在朝阳公园看音乐节,压轴的崔健唱了两首歌就喘得不成样子,我站在第一排,心里有种说不来的难过。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你说:“亲爱的,我要结婚了,你回来吗?”

    那一瞬间,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

    一直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回你说:“不知道,到时候看吧。”

    多么敷衍潦草的态度,我都不敢想如果换了是我收到这样的短信,这个朋友我还要不要,但你一如过去那些年温和宽怀,没有与我计较。

    后来我去了清迈,你在QQ上问我:“你要不要给我做伴娘呀?”

    我再次厚颜地拒绝了你:“我暂时不打算回国。”

    再后来,我直到看到你的QQ头像换成了一个宝宝的照片,才知道你生了孩子。

    十年前,我们谁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生疏至此。

    做你的伴娘,是我十五岁时的心愿。

    做你孩子的干妈,是我曾经写进过书里的承诺。

    这些事情最终都像每个周末橘子洲头腾升起来的焰火,在夜幕中声势磅礴地炸开,而后无可逆转地熄灭。

    世间有关情感的允诺,大多数只是为了应景,若真正追究起来,首先上当的便是自己。

    我一直在玩着自欺欺人的游戏,而你付出在我身上的珍贵情谊,成为这个残酷游戏的殉葬品。

    这些年间,有过去相识的人都说我变了,这些话传到我耳中时已经是变本加厉之后的版本,起初的时候我还会分辩,到后来我笑一笑就过去了。

    急管繁弦的时代,谁有资格说自己十年来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除非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进步过。

    直到那天我看见你,抱着孩子,笑得一如从前般干净皎洁,我忽然在心里质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生的道路?

    千变万化的是人心,纹丝不动的是命运。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那些疼痛而艰涩的青春已经过去了,你已为人妻,为人母,而我还是拖着箱子满世界乱跑的野孩子。

    那句话已经被说烂了,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到底世界上有没有幸福,我已经不在意了。

    顷刻生,须臾死,流逝的不是青春,是我们自己。

    我们躺在人生的版图上,时光像轰隆隆的车轮从我们的身上碾过。

    你的生命已经得到了延续,像是被风吹过的蒲公英终于落进了土壤。

    而我,还要飘很久,很久。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们的确已经无话可说。

    回忆起年少时的无话不说,结合起彼此的际遇,如今的生硬和疏离是必然的局面。

    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

    而我想要的,在经历过诸多人性的光明与黑暗,预计到命途的多舛和苍凉之后,已经成为我不想去探取的答案。

    就让它沉睡吧,不必揭晓。

    在我念大学的时候,黄伟文为陈奕迅写了一首传唱度很高的歌。

    那首歌的结尾是这样唱的——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

    那一年我买过两块不知道是什么金属做成的饰品,一寸长的小牌上分别写着“天荒”和“地老”,我们用黑色的绳子将它们系在脖子上。

    如今你脖子上戴的是老公买给你的金项链,而我的脖子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天荒,也没有地老。

    这是乌代普尔,我在碎裂的夕阳里,告别你。

    {你一笑,我便回到了人间}

    距离平安夜还有一天,我们到达了焦特布尔。四色城之中,我最喜欢蓝城。

    与之前住过的所有旅店不一样,这一家旅店的工作人员是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脸上总是带着羞涩和单纯的笑容。

    老板也不同于之前那些锱铢必较的商人,原本为了省钱,我们打算住在一楼那间又黑又潮湿的房间,他极力劝说我们搬去三楼带卫生间的那间房,在我们很为难地说“价格稍微有点儿贵”之后,他略一迟疑,给出了一个令我们吃惊的低价,他的眼睛里有真诚的光。

    其实人和一个地方,也是有缘分的。

    傍晚的时候我爬到天台上俯瞰全城,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蓝。

    远处的天空中是粉红色的云朵,钟楼的灯渐渐亮起来,圣诞的气氛越来越浓厚。

    我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摁了快门。

    我已经不太记得往年的圣诞是怎样度过,那天晚上我和Jenny商量之后,难得地决定奢侈一把,不煮面了,去餐厅吃顿好的。

    老板亲自下厨替我们做了香甜的煎饼,还有半只烤鸡,我还很豪迈地要了两杯藏红花酸奶,这一顿的费用,相当于平日里三四天的伙食费。

    那是我在印度期间,最后一次在网络上现身,我在QQ上叫你替我买过年要穿的新衣服。

    你是我成年之后,渐渐受到一些瞩目之后,向世界隐藏起真实面目之后,唯一靠近我身边却没有被我与生俱来的尖刻刺伤过的姑娘。

    你是在我遭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之时,企图将我从黑暗的沼泽中拉到阳光下来暴晒的手。

    你有一双不笑都像在笑的眼睛,形如月牙,从前我在小说里写过这样的女生,而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最穷困潦倒的那个夏天,我穿着绿色的Tee和黑色的帆布鞋,固执地不肯化妆,出门一定要戴一顶棒球帽。

    这样的形象,被你嘲笑是“非主流”。

    那个夏天我完成了两件很重要的事,第一是写完了第一本长篇小说《深海里的星星》,第二是打破固步自封的生活状态,主动与你成为朋友。

    其实我们的性格并不相像,你是实用主义者,而我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这一年的春天下了足足三个月的雨,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丝毫不被天气影响心情的人,对于你来说,这三个月跟过去的区别只是每天出门时要记得带伞。

    每一次我背着大包拖着箱子踏上旅程,你在送我走的时候都会感慨着说:“这么辛苦,何必呢?”

    我自远方游历回来,跟你讲在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妙趣横生的事,你听了也会捧腹大笑,但在笑完之后,仍然坚守着这一方故土,不肯挪开。

    有些姑娘天生宜家宜室,而另外一些姑娘则需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去探求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