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的夏天,我把那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铁风扇放在电脑桌旁边,没日没夜地开着,一个星期之后,我的右手抬不起来了。
拿到第一笔版税之后,我搬去了一间单身公寓,正式开始独居生活,在每一个深夜里写字,直到外面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而后我流连于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朋友的家,酒店,青年旅社的床位,我的手里有过无数串钥匙,可是没有一把真正属于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次醒来都要想一想,此刻自己在哪里,睡在哪张床上。
这样的漂泊感,从年幼的时候就隐藏在骨髓之中,悲观地看,它或许会绵延一生。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被称为“家”。
我打电话给妈妈,声音很疲倦,我说:“今年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年了,我好累,不想坐车了。”
她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用试探的语气说:“等你回国再说好不好?”
“不好。”我斩钉截铁的回答她。
那是我在印度最后一次打电话,不久之后,手机欠费,为了省钱,我没有去缴费。
我其实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我的热烈和激烈,都是装出来的。
妈妈,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我六岁那年,你把我接去你的身边。
那天下好大好大的雨,我撑着一把油纸伞,它被雨水淋成一团糨糊。
那个时候的我,骨瘦如柴,站在长坡之下,你指着坡上第二栋白色的房子其中某一扇窗户跟我说,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
如今过去已经十九年了,我长成了一个多吃一碗饭都会让你担心我买不到衣服的胖子。
可是六岁那年的那场雨,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停过。
{浮世绘}
恒河。
我清楚地记得入住的第一天,吃过早餐,我去露台边抽烟,不经意看到下面的场景,顿时连烟都忘了点。
恒河浴场之壮观,不亲眼所见真是无法想象。
数之不尽的印度教教徒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河边洗漱,沐浴,有老人也还有小孩,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把清洗身体这件极其私密的事情做得自然而坦荡。
整整上午,我就在这里拍照。
有一个男生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对我说,美丽的姑娘,我爱你。
那一刻我像是受到了惊吓,因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这个字可以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但对生命中某个非常重要的人,你也许一生都不会说出这个字。
{私享志}
阳光暴烈的下午,我赤足坐在性爱神庙的石阶上,疲倦得想倒头睡下,再也不醒。
我越来越了解自己,我了解自己超过任何人。
因此我明白,我难以再获得来自外界的理解和懂得,尽管从前我认为这两样东西比爱还要难得。
曾经对着世界张牙舞爪,无法无天,如今连至亲至爱都看不到我的软弱。
亲爱的人,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了,所以很多我觉得累,想找个肩膀靠一靠的时候,发现你们都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爱莫能助地,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我孤单的身影。
谁也不能拯救谁,我们各自有着各自的苦难,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我接受我的命运。
[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阿格拉、拉贾斯坦邦{它是一滴爱的眼泪}阿格拉,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李黎从旅馆四楼下来敲我们房间的门。
她在门外小声地问:“舟舟,你们起床了吗?”
我们要在日出之前进入泰姬陵。
跟李黎是在克久拉霍的旅馆里认识的,我和Jenny散步回去,看见门口有两个亚洲女人正举着相机小心翼翼地拍着什么,顺着看过去,居然是一只孔雀!
它傲然地站在围墙上,丝毫不感到惊慌,过了一会儿,从围墙上跳下来,晃晃悠悠地朝马路走了过去。
我们都被这样奇异的景象震撼到了,缓过了神才打招呼,在确定了彼此都是中国人之后,李黎说:“我们带了电热锅,你们要是愿意的话,晚上可以来我们房间喝粥。”
我们当然没好意思去打扰,但就此成了朋友。
从克久拉霍到阿格拉,三百公里的距离,慢悠悠的大巴车开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在晃荡的车上,我睡醒之后,看到旁边的Jenny正在打瞌睡,她仰起头,张着嘴,好二逼的样子。
我连忙拿出手机想偷拍她,可惜还没对焦,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我把她笑醒了!痛失良机啊!
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随即一声冷笑:“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以为你的睡相很好看吗,我都给你拍下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拿出自己的无敌卡片机一张一张翻给我看,天啊!照片里那个张着嘴,歪着脖子,一脸蠢相的女的真的是我吗?我拒绝相信这件事!
Jenny又冷笑着告诉我一个更残忍的真相:“我拍你的时候,周围的印度人都在笑。”
我,石,化,了。
本是同根生啊,相煎何太急!
在去印度之前,我唯一说得上来的景点就是泰姬陵,终于在入境半个月之后的深夜里,我们到达了它所在的城市,阿格拉。
作为赫赫有名的印度旅游金三角之一,它与我的想象有所出入,但比起之前的那几站,它的确更像一座大城市。
第一天晚上在旅馆的顶楼餐厅,服务员骄傲地跟我们讲,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泰姬陵,但在夜晚若有似无的薄雾之中,我连它的大致轮廓都看不清晰。
李黎说:“不要紧,我们明天去。”
出了旅馆的门,天空中依稀还可以看见几颗零散的星星,我们尽可能地将所有御寒的衣物都裹在身上,到了售票处,才看见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天光大亮,泰姬陵里便会如同节日的集市,拥挤得水泄不通。
随着日出时间的临近,各种肤色的人组成的队伍井然有序地进入堡内,在一片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我用目光轻轻地擦拭着这座沉睡的陵墓。
它座落在这里,无声无息就已经证明了爱情。
泰姬陵在早中晚所呈现出的面貌各不相同,早上是灿烂的金色,白天的阳光下是耀眼的白色,斜阳夕照下,白色的泰姬陵从灰黄、金黄,逐渐变成粉红、暗红、淡青色。
据当地人所说,近年来因为大力发展工业,空气污染极为严重,泰姬陵的外壁已经遭受到了损毁,未来也许会越来越严重。
我蹲在地上,细细地摩挲着工艺精细的大理石雕花,这一刻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沙贾汗和泰姬,温莎公爵夫妇,李隆基和杨玉环,似乎每个国家都有关于君王的爱情故事。
如果拿掉爱情这个因素,泰姬陵不过只是一座空洞豪华,劳民伤财的巨大坟墓。
但后世之人很难明白,是怎样至死不渝的爱,才会令这座占地十七万平方米的陵墓存留于人间。
印度文学巨匠泰戈尔说,它是一滴爱的眼泪。
沙贾汗选用大理石建造泰姬陵,并以十分精巧的手艺在大理石上镶嵌无数宝石作为装饰。
印度以及波斯、土耳其、巴格达的建筑师、镶嵌师、书法师、雕刻师、泥瓦工共计两万多人参与了泰姬陵的建设。
此工程选用了印度的大理石,中国的宝石、水晶和玉、绿宝石,巴格达和也门的玛瑙,斯里兰卡的宝石,阿拉伯的珊瑚等。
再上乘的材质,在此时,也不过用之如泥沙。
三百多年后,我眼前的泰姬陵的辉煌和气派丝毫未见。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阿格拉堡,亲生儿子篡位之后,沙贾汗便被囚禁在这里,从此遥望泰姬陵。晚年视力恶化之后,只能用一块宝石来折射泰姬陵的倒影,慰藉思念的痛苦。
我坐在他房间的台阶上,如今这里已经不复昔日光华,我仍试着去体会他的心情。
我知道自己资质愚钝,难以领悟万分之一,但竭力而为。
余生之中,天天如此,皇位没有了,挚爱不在了,这样的日子,多一天都是煎熬。
作为一个君王,被后世铭记不是因为政绩,而是因为爱情,这本身似乎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然而荒诞之中,才最见深情。
那天黄昏,在泰姬陵背面,我们静静地看了一场日落,它庄重,肃穆,隔着悠悠岁月,无声地诉说着这关于沙贾汗和泰姬的故事。
洪荒之中,唯有真爱不朽。
{你是在暴雨夜里赶来为我煮一碗面的人}
拉贾斯坦邦是印度赫赫有名的富饶之地,四色城分别是粉红之城斋普尔,白城乌代普尔,蓝城焦特布尔,金城杰西梅尔。
与此相对应,我想写我生命里的四个女孩。
在拉贾斯坦邦的首府斋普尔,传说中的粉红之城,我和Jenny在一家杂货铺买到了MadeinChina的电热杯,自此开始了我们的省钱大计。
按照当时我们的食量和经济状况,如果不从口粮里省点儿钱下来,我们很可能到不了德里。
做过进出口贸易高管的Jenny算了一笔账,虽然买了一个一千卢比的电热杯,但接下来每顿我们都可以省出几十卢比,所以从长远来看,这笔投入是值得的。
在路口那个老爷爷的蔬菜摊上,我们买下了卷心菜,秋葵,扁豆,青椒,西红柿,香菜,又在杂货店里买了两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
那顿晚餐,我吃得泪水涟涟。
从一杯面里,我吃到了乡愁。
丛,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叫你家姐。
别人问起我们怎么认识的,我总感觉有一点儿为难。
你是我的学姐,但早在我成为你的学妹之前,我们已经在同一个论坛里不着痕迹地打过了照面。
那时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少女,跟论坛里很多大牌都掐过架,而你一直低调潜水,藏匿在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那年我们都只有十七岁,谁也想不到后来会成为莫逆之交。
我们第一次见面,距离现在已经六年过去了,想想都觉得可怕,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大一的那年夏天,学校公寓门口,我穿着一条被你诟病了好多年的大红色蓬蓬裙。
刚刚军训结束,我晒得又黑又瘦,看起来就像一个乡下丫头。
虽然我们同年,但那时你已经快毕业了,相对于我当时的生涩,你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得落落大方。
在公寓后面的小饭馆里,我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后来那个老板娘看到我,远远地就冲着店里喊:“快把饭收起来。”
后来我们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坐了一会儿,年份久远,我已经记不得我们聊了些什么。
当时我们说过的话,或许都成了雁翅里的回声。
在我成年之后,听了太多直抒心意的告白,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我已经不那么容易被感动了。
但我二十四岁生日时,你那条微博却让当时在青旅里的我眼泪哗哗地流。
希望你碰到一个好人,早上去天空散步下午去人间看景。晚上睡在一起,干最俗的事也是神仙干的事。亲爱的葛婉仪,月迷津渡时请转身看看,你还有我。我一直记得是今天,生日快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相识遍天下,但可曾真正有人走进过我的内心?
并没有,一个都没有。
但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一直有你的身影。
2009年的夏天,我们如何互相扶持着度过的过往,至今仍然刻骨铭心。
彼时,我刚刚毕业,从学校里搬出来,在这座城市的南边租了一套老旧的房子,交完房租和押金,卡上仅仅还剩两千块钱。
煤气、水电、交通、通讯,所有的费用一下子折算成具体的数字摊在我的眼前,从前住宿舍,吃食堂的日子彻底过去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生活的重担。
那时的你在距离我五六站的地方工作,每天晚上我写稿子写到九点多,就会搭公交车去找你,下班之后你会带我去附近一家很出名的面馆吃消夜。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二十多块钱的事情屡屡发生,炎炎夏日的午后,我们站在小餐馆的窗口,看着“荤菜七块,素菜六块”的牌子,经过一番艰难的选择之后,还是选了后者。
最难熬的一次,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交给你,让你去打麻将,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相信你一定会大杀四方。
你没有辜负我,深夜传来捷报,还给我带了卤牛肉。
夜晚我们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老鼠吱吱的声音,一边提心吊胆害怕它们会蹿到卧室里来,一边描绘着美好蓝图安慰着对方——等我发了工资就去吃顿好吃的……嗯,等我写完长篇就有版税拿了……两个小镇姑娘,像两株野生植物,在原本陌生,只因承载了自身太多回忆而舍不得抽身离开的城市,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那时我们很单纯地相信,即将到来的人生,总不会比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更差。
可是,丛。
为什么,三四年之后,当我们有了比过去更多的阅历和钱之后,我们反而不再笃定地相信自己终究会获得幸福?
为何在经历了这样多的人世冷暖,反复失望之后,我们仍对情感报以徒劳的期望?
我们都曾经以为爱情能够填补生命的缺失,我们付出了很多的代价,消耗了很多的时间之后,终于得出结论,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会有一个人来拯救我们的人生吗?
会吗?
去西北旅行之前的某个夜晚,我越想越觉得人生虚无且没有意义,苦难重重却看不到亮光。
那天晚上我拿起刀片放在手腕上,在没开灯的洗手间里一直哭,一直哭。
你从云南回来,一下飞机就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你又发来短信说:“我就来,别做傻事。”
你有我居所的钥匙,半个小时候之后你打开门,我已经哭瘫在地上。
你长吐一口气,庆幸还来得及。
有时候我觉得,上天就是派你来看着我的。
我偏执,野蛮,冲动,决绝,尖刻,对世界跟对自己一样严苛,我活得既焦虑又迷惘,在原本已经暗伤连城的青春过后,又人为地给自己制造了更多更重的痛苦。
被抑郁症困扰了这么多年,我时时想结束生命,却苦于找不到一个足够的理由。
自2009年夏天之后,你不再跟我讲任何具有安慰性质的话,我们都长大了,大到对人生的无望已经具备了透彻的认识,语言或者文字,在面对真实的悲伤和痛苦时,苍白无力。
人生无解,人生无望。
命运面前,我们只是蝼蚁。
但你仍用自己的方式一直守护着我,在每一次我情绪崩溃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拉住在沼泽里越陷越深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