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我并没有夸张,在新郎的脸上,我没有看到一丝笑容。

    他看起来很木讷,很疲惫,一副“我就这样,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的模样,旁边的新娘一直垂着头,偶尔抬起来的面孔,也看不见甜蜜和幸福。

    我忽然有点儿难过。

    在来瓦拉纳西的火车上,我们认识了一个印度教的男生,他还在读大学,地质专业。

    那晚我实在是又累又困,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听他和Jenny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嘴。他问了我们很多关于中国的问题,印象中最深的是,他问我们:“在中国,你们可以自己选择结婚对象吗?”

    Jenny说:“除了小部分人之外,通常都是自己选择的。”

    尽管是在夜里,我们还是看见了他羡慕的眼神,他低下头搓了一会儿手之后才说:“我们是不可以自己选择的,都是家庭为我们选择。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交过女朋友,将来我妈妈要我娶谁,我就娶谁。”

    一时之间,我和Jenny都没有说话,我们似乎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法驱逐他言语里的苦涩。

    但是我很爱我的妈妈,最后他微笑着这样补充了一句。

    在我神游的这个空当儿,新人已经被亲朋们好友架着到了船上拍合影,小船儿摇摇晃晃,他们身边每个人看起来都比他们要高兴,开心,兴奋,而他们自己却一脸平淡。

    我叹了口气,收拾好相机起身准备走,那个年轻人又笑着对我挥手说bye,他的牙齿很白,像广告里的海狸先生。

    我一面对他挥手,一面在心里想,你多笑笑吧,没准下一个就是你。

    如果不能爱自己想爱的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

    {你并不在意,站在那个地方的我有多孤独}

    我忽然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了。

    即使是在文字的世界里。

    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后,爱情已经蒸发了,既然不再爱你,那我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谈论你才合适呢。

    也许,也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再写你。

    你不了解我的决绝,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没有人可以勉强我留在他的人生里,除非我自己愿意,而当我决心离开一个人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决绝会不会伤害到对方。

    嘿,你并不了解我。

    爱情不是永恒的,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一样东西可以永恒,那就是绝然的孤寂。

    那个晚上刮起了很大的风,旅馆里的客人都下去看祭祀了,露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端着笔记本在上网。

    我想了想,还是在QQ上叫了你,我说,我到瓦拉纳西了。

    你过了很久才回话,其实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吧,但这几分钟也足够我后悔自己又去叨扰你,但你似乎并不介意浪费时间跟我讲一个小故事——那是你曾经在瓦拉纳西时的亲身经历,一个英国姑娘要求你捐钱给一位抱着小孩的印度妇女,你反驳了她。并且告诉她她的祖辈曾是造成印度贫穷的侵略者。她根本没有资格要求他来捐钱。

    说真的,S,尽管我一早知道你很厉害,但你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给我震撼。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上面那些文字从对话框里蹦出来,却蠢得什么话也不会说,我实在不想夸你了,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马屁精。

    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别的,到凌晨时,你要下了。

    就在你要下的时候,你对我说,某种程度上来讲,是我带你上路的,但最终能够走多远,经历多少,还是取决于你自己。

    你说,舟舟,终有一日你回头看,会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当初望都望不到的地方。

    后来我回想起来,你最后一次出于礼节顺路来看我的那个下午,距离我去北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疲惫至极,你突然出现了。

    关于中间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只字不提,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至于太亲昵,也不至于太疏离。

    我没有化妆,没有喷香水,甚至没有穿衣柜里最漂亮的那条裙子,我希望自己看起来很随意,尽管我知道这份随意其实是非常刻意。

    其实过去很多次,我也想过,如果再见到你,能不能放低矜持和自尊,诚实地说出来,不能得到你,我多么遗憾,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

    但我知道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坐在你的对面,听你讲一些跟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事情,脑袋里却在思索,如果我们每一次见面都是为了验证彼此之间的距离到底已经有多远,那这样的相见,有何意义?

    后来我送你走,穿着哆啦A梦的睡衣,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真是不可原谅。

    你走时留下一瓶酒给我,说是你亲手酿造,我喝了之后,醉了一夜。

    我不知道樱桃酿的酒,竟也这般熏人。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小事,不提也罢。

    再再后来,我在异乡的乡间小路上想起你,竟然连你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

    我知道,你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了,我骨子里的那些喘息,哭泣和叫喊,终于在这么久之后,完全平静下来。

    夜晚的恒河深沉宁静,只有几盏昏黄的灯和偶尔吹着口哨跑过去的小孩。

    我睡不着,便一直坐在露台上抽烟,翻看着自己过去写下的句子,博客,微博,豆瓣,无论是以独木舟的身份,还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马甲名字,只要有关于和你这一段感情,便无不是深情至极,深情到我自己都不忍心去看——因为我羞愧。

    无数次的故技重施,说服自己,周而复始地折腾,问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你。

    我好像说了好多次,已经过去了,可是每一次重逢,我仍无法控制自己。

    你给我讲过的故事,你陪我看过的电影,夏夜的风,秋夜的雨,那些芬芳的回忆。

    如果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有一些想法还是没有改变,有一些爱还是有增无减,我想,那只能说明这并不是一段简单的感情,它是我的生命。

    说真的,S,我讨厌那些分布在不同时空的自己,矫揉造作得好像人生中只有爱情。

    我要怎么说,过了这么久,我能不能说,也许我并没有那么深地爱过你,也许我自己也弄不清楚那种感情到底是崇拜,还是爱。

    我只知道我被这段感情弄成了一副没有阳光远离故乡自我放逐的疯狂模样,而最后,你跟我说,我只是带你上路了,能走多远,取决于你自己。

    那一年夏天的某个晚上,我遇见你,而后是一段漫长得看不到光明的日子,十几个月之后我终于痊愈,我归咎于时间的功劳和自己的修复能力。

    有些情感,是一场天花,得过之后,终身免疫。

    到此,这一段,终于是翻篇了,你不曾看到过偏执的我激烈的我,也终于通通释怀了。

    但即使在暗无天日的那些时光里,你依然点燃了我的梦想,让我对自身之外的世界充满了渴望。

    你给我的念珠我依然贴身戴着,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都相信它能使我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有时候,两个人之间,退一步比进一步还要难。

    尽管有些难,但我还是选前者。

    我知道,余生之中,你一定能够好好照顾自己,我并不担心。

    我已是决定忘掉那些了,每一个特殊的日子,每一帧曾经让我热泪盈眶的影像,每一个你说过的地方,每一个相似的季节,它们将不会再勾起我的悲伤。

    我的爱,真的要经过这么这么久,我才能够忘记你。

    如你所言,终有一天我会站在我曾经望不到的地方。

    只是,你并不在意,站在那个地方的我会有多孤独。

    {俗话说得好,恶有恶报}

    离开瓦拉纳西的前两天,旅馆里来了几个中国客人,其中有一个神奇的师太。

    一开始旁观她的言行,我有些不敬地想,这个师太真不像个出家人啊,什么都挑剔,脾气也不太好,又啰唆。

    后来一问才知道,刚出家一个月。

    但神奇的师太做了一件让我感激涕零的事情。

    还记得我那瓶珍而重之的老干妈吗?它在菩提伽耶就宣告终结了,后来的日子里,我每天、每顿都要忍受着粗糙的饼蘸咖喱,进食于我而言成了一种酷刑。

    某天上午,师太看着我扭曲得像要撒手人寰了的面孔,朱唇一启:“我那里有包拆了的老干妈香辣菜,你要不要?”

    我当时就眼泪汪汪的,只想握住她的手说,您真是我亲妈。

    师太婀娜多姿地从楼上下来,把半瓶老干妈香辣菜丢给我,我像是接圣旨一般小心翼翼,那个奴颜媚骨啊,那个斯文扫地啊……拿到手之后,我就开始狂吃,连往日看不顺眼的饼现在也成了美食,我丝毫不跟师太客气,大家都是中国人嘛,用不着她招呼,我就利索地吃掉了一大半。

    事情就是在我心满意足地把香辣菜还给她的时候发生的。

    她说:“都给你了,拿着吧。”

    我惊呆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简直是五雷轰顶!

    我一面虚伪地说着“那怎么好意思”,一面在心里痛哭,你为什么不早说啊你为什么不早说!

    Jenny问我:“你怎么看起来很悲痛的样子啊?”

    真是个蠢货,这都不知道!

    如果我早知道师太全都给我,我就会省着点儿吃了啊!吃师太的香辣菜和吃自己的香辣菜,能是一样的吗?

    这件事再次印证我国一句古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天我在日记里认真地写下了四个字:“恶有恶报。”

    {三句话,三件小事}

    有天早晨去恒河边拍照片的时候,旅馆隔壁那家商铺的老板对我说:“嘿,你知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吗?”

    这种事要是在日常生活中遇到,那他就是活生生的“臭流氓”。

    但在旅途中,因为这句话,我高兴了一整天。

    离开之前很想坐船看一次日出,旅馆的经理替我们联系好船夫之后,对Jenny说:“Jojo很爱笑,我第一次看见她笑的时候,感觉就像看到了一个礼物。”

    Jenny私底下跟我讲,男人肉麻起来真是要命啊。

    对于这句明显是夸奖的话,我倒是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轻浮了?

    离开瓦拉纳西的那天早晨六点,我们如约去到河边坐船看日出,天还没亮,温度很低,我把仅有的可以御寒的两件长袖衬衣全穿上了。

    到了河边才看见,已经有好几个小姑娘打着赤脚在一艘船跟另一艘船之间跳来跳去,贩卖着花灯。

    这些小女孩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童真。

    我们那艘船的船夫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划到一半的时候,他问我:“女士,你能不能给我拍张照片?”

    这个问题好熟悉,我回忆了一会儿,当初在门源时,那个回族大叔也问过。

    给这个划船的少年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我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要怎么给他呢?

    我说:“你把邮箱给我吧,等我回中国之后用邮件把照片发给你。”

    他耸耸肩说:“我没有邮箱。”

    我有点儿惊讶地说:“你没有电脑吗?”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姐,你在开玩笑吗?我怎么会有钱买电脑?”

    很久之后我都记得自己当时羞愧的心情,葛婉仪你个蠢货,你问的问题跟那句“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后来我把这件事拜托给了一个比我们晚一天离开瓦拉纳西的中国姑娘,我无比诚恳地跟她说:“请你一定要找到洗照片的地方把照片洗出来给他,拜托了。”

    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我的心里才会好过些。

    {距离回国还有三十七天}

    在克久拉霍的第一天,订好回国的机票,然后在日记本上写下了“37”这个数字。

    时间来到了2011年的最后一个月,四十天之后,便是农历新年。

    去参观著名的性爱神庙,原本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女流氓会非常兴奋,可是真到了那儿,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坐在神庙的台阶上,我跟自己说,你一定要找到那个清晰地明了你价值的人,否则,就太可惜了。

    Jenny忽然病了,昏昏沉沉地睡着。我躺在她的身边一边看书,一边不时给她掖好毛毯。

    一整天没有吃饭,因为钱一直都是她管着,我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只能猛灌矿泉水。

    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我从小就是一个讨厌过年的孩子,每到隆冬时节,别的小孩总是欢欣雀跃,因为过年不用做作业啊,还有压岁钱拿,家里有很多好吃的,每天都能看电视。

    大家都觉得,过年真好啊。

    可是对我来说,过年就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因为我必须被迫去面对别人的合家团圆与自己家门可罗雀所形成的巨大反差。

    直到我二十四岁之前,每一年的春节,我都必须跟着我妈去外祖母家。

    尽管我妈知道我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在迁就母亲还是顺着女儿之间,她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告诉我,这就是孝。

    很多年后,我才读到一句可以用来反驳她的话,那是胡适先生说给自己的孩子听的:树本无心结子,我亦无恩于你。

    但即使是到了我经济独立,人格独立,思想独立的今天,我仍然没有将这句话告诉我的母亲,原因很简单,这完全颠覆了她这一生关于亲情的认知,她接受不了这样的颠覆。

    亲情,在我的生命中,它像一个残酷的笑话,一种黑色幽默。

    它是我的羞耻,并未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稀薄,它依然在那里,不容触碰。

    我的父亲,在我五岁时抛弃了我。而比这件事更令人心寒的是,当那个女人一巴掌打出我的鼻血时,他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中间有一段日子,我被安置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外祖母那儿,她是一个一生都在埋怨命运的女人,她见不得任何人快乐,在她看来,全世界都亏欠她。

    可想而知,我生活在怎样的水生火热之中。

    对了,差点儿忘了,她重男轻女,而我偏偏不是个男孩。

    后来我又被接回祖母这边,关于这一段,我的记忆已经很混乱了,依稀只记得我经常半夜醒来,突然大哭,这一点,直到成年之后都没有彻底改变。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动荡中度过的。

    其实,我是不是可以说,我并没有过童年。

    在成年之后,我住过很多地方,从学校的宿舍到朋友家的客房,毕业之后跟人合租的第一套老房子里没有空调,晚上还有老鼠爬到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