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我同他说:“得。”
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
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吞。”
“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
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
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
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
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他们提到婚事。
“——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
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我长长叹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
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
我?艳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
对我来说,如此归宿不如不要——呵,我不应大言不惭,怀着妒忌的心,归宿对我来说,已是下辈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谈:“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虑结婚。”
我淡淡应:“呵。”
“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你知道吗?”子群闲闲说起。
“什么”这真是大新闻,“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事情有多久?”我跳起来,声音都颤动。
子群愕然,“她没与你说起,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
我强笑道:“提是略略提过,我以为是普通朋友。”
“据说已经同居了。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
我更加震惊,已到这种地步。
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将我瞒在鼓中。好家伙,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
“他叫……对,叫莫家谦。”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
“人品不错,”子群笑,“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从未约会过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着头呆想半晌。
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不说笑,姐,很快就要轮到你。”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门外细雨霏霏,我站着等计程车。朋友?我冷笑,这也叫朋友。
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过数次,终于没出声,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
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转头,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
我苦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车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