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
“很好,说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
“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咄,你这个人!”
“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开会。”
“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
她面孔忽然红了。
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春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