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言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5”,是仿苏联‘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战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挛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漶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