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

作者:沧月

海上花。

传说中和“鲛人泪”、“夜光珠”并称的南海三大珍奇。

十年发一叶,百年一开花。开时的艳丽,足以让所有见惯奇珍异宝的海客 商屏息。

特别奇异的是,那是具有骇人生命力的花,虽然一旦离开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丝状物,但无论隔了多少年月、只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会立刻重新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就算是自己,纵横南海快十年了,也没有再见过那样奇异的东西了罢?虽然仓库里掠劫来的金银宝石已经堆的快冲破顶了,但是,自己的船队却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海上花。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海上花,也是十二年前了。

那是在他父亲送给来自波斯的母亲的礼物——当父亲还是一个殷实的海上商人的时候。

黑色丝带般的干枯花朵,被细心地编织成了束发的带子,缠绕在母亲金色的发间。

那样珍贵的礼物,再加上父亲东方的神秘和 柔,终于说服了有着美丽蓝色眼睛的母亲、从那样遥远的故国跟随父亲来到了中土,然后,有了家,有了他。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他抱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昏了过去——“那不是我儿子!鬼!那是鬼!”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来自于他的眼睛:左边的一只是夜一般的漆黑;而右边的那一只,却是如同大海一般湛蓝。

拥有这样邪异双眸的人,在母亲那个国度里,被称之为“鬼”——是一生下来就该被淹死或挖去其中一只眼睛的。

“露伊纱,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刚回家的父亲被惊呆了,不顾一切地上去夺下了孩子母亲在婴儿床 边举起的小刀。

“要挖掉!……神说,必须要挖掉邪恶之眼!!”母亲疯狂了,喃喃说着,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激烈的光芒,“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鬼!”

“说哪里的话啊……多好看的眼睛——是黑夜和黎明 界时的颜色呢。”父亲 和地,然而不容置疑地回答,从床 上抱起他,亲了亲吓的哭泣的儿子。

然,就在他十岁的时候,作为海客的父亲在去跤趾国贩卖丝绸的途中,连人带船被飓风吞没。

“鬼!你这个不祥的孩子!——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

噩耗传来的时候,母亲披头散发地痛哭,指着他诅咒。

那美丽的干枯的海上花,在她发间隐约。

他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恍然觉得那样的母怪物实在是辱没了那朵美丽的花。他的漠然更加激起了母亲的怒气,更恶毒的辱骂和体罚接连而来。反正,他也习惯了。

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缠绕的怨念来到这个世间的,是不受任何母亲期盼而诞生的婴儿。

不过,母亲的愤怒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的船连人带货在海上沉没,所以货主和船主、还有死亡水手的家人纷纷上门来要债了——渐渐地,家里什么东西都卖掉了,然,还是抵不了债务。

被告到了官府,知府大人下了命令:一家人全部官卖,抵债。

他那个时候十二岁,标的价格是纹银五十两。

而他的母亲却只值三十两。

“哎,那个女的虽然是个 姬美女 ,但是都三十多了,也太老了点吧?三十两?送我都不要!”

有来自青楼 的买主,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母亲,一边和牙婆讨价还价,一边抬起母亲的脸来鉴定其容色,终于,以二十两成交 ,随即上来拉扯着母亲。

母亲脸色惨白,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个不祥的孩子!……”然后,一头撞在了衙前的石狮子上,血顺着金色的头发流下来,染红了那朵海上花。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

围观的人发出看到了好戏的满足的叹息。

买主有些无趣,忽然看见了一边木无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岁呢……长的多漂亮啊,你们那边好男风的相公们能不喜欢?”牙婆一看,连忙顺口接上,撩起他额前的散发,“看那一对眼睛!世间哪里去寻的来?五十两不亏!”

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头,盯着眼前的众人,由于恶毒,一蓝一黑的眼睛里有骇人的光芒,令的买主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这孩子……邪的紧哪……我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四十两如何?”死了一个人,牙婆有些急了,连忙想把剩下的脱手,用力扳转他的脸,对着太叫卖,“你们看,多俊的孩子!才卖四十两!”

“不准你们欺负没的孩子!”陡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稚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然后,看见了一个由家丁仆人们簇拥的粉妆玉琢的女孩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小上一些,但是显然很怕羞,看见大家都在看她,立马躲到了嬷嬷背后,但仍然牵着嬷嬷的衣角,怯怯道:“余嬷嬷……我们把那个哥哥买下来好不好?”

“小姐啊,这事要问过老爷呢!我们不好做主,也没那么多钱呀。”嬷嬷规劝。

“爹爹最疼雪儿 了,他一定依的!现在如果不买的话,那个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带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着嬷嬷的衣服,几乎要扯破,“雪儿 有钱的!喏——”

她踮起脚,从脖子上解下了黄金的长命锁,放到嬷嬷手里。

“小姐啊,你看,现在可把他怎么办呢?”

颈后的草标终于被扯掉,脚上的锁链也被打开,然,自由 了的他却听见那一帮仆人中的老子用埋怨的口气对那个女孩子说,同时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只癞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态度,敌视地看着那个穿着金丝绣花衫子、向自己走过来的富家小姐。

“你、你愿意和我回家里去吗?”出乎意料的,那个买他的孩子却反而用怯生生的表情试探着问,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是个胆小害羞的毛丫头呢。

他想,然后,照样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愿意。”

“那么、那么……”小女孩有些为难地咬着手指头,困窘地想了想,终于万分不舍地说,“如果哥哥不高兴和雪儿 呆一起的话,那么,你自己走好吗?你有住的地方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而可惜的——宛如看着最心、却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样。

然,自幼看惯了母亲厌恶神色的他,心头却有了第一次剧烈的震动。

“你不怕吗?”故意用异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他问。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样,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碰一下吗?”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别碰他!好脏的!——回去老爷又得骂了!”忽然,手被扯开了,老嬷嬷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唉,要是夫人还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这些叫花子一起,会被人说没家教!”

他一震,霍然睁开了眼睛,看了那个嬷嬷一眼——用凌厉凶狠的光。

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噤声后,他却站起了身,来到母亲身的旁边,解下她头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一声不响地 到了小女孩手上。

然后,蹒跚地走向道路的远方。

“哥哥……你还回来吗?”身后,蓦然传来小女孩鼓足勇气问的话,他终于回头,站定,露出了十几年来第一次的微笑——“看着那干花,什么时候花开了,我就回来!”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她的脸红红的,怯生生地笑着拍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海上花——从此,过着海盗生涯的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它,连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纵横南海、令所有船队和旅客闻风丧胆的海王,霸占着忘不到边的海域,然,他却再也没有见到海上花……他曾经踏上过陆地,为的是寻找那个戴着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渐被风尘湮没,已无迹可寻。

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她是大名府 员外的女儿 吟雪,自幼丧母——而 家在五年前举家迁往他乡,杳无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着,也有十八岁了罢?早就是该嫁人的年龄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着,苦笑,看着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里面映着一蓝一黑两只眼睛。

蓝色的一只,只能看见过去,而黑色的,只能看见将来。

不祥的眼睛……哈,见鬼去吧——母亲若是在,看见他今日的势力地位,又会怎么讲?

想起母亲,他心头陡然有压抑的怒火。那个臭婆!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只要得罪了他,也决不饶过!

这十几年来,他也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象一个人了——管束着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群恶毕集的海盗,他已经变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残忍无情。

“王,赤发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掳来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边有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遐想,是船队的副手飓风。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那死去的父亲。然而,飓风在海盗组织中的作用,他是心里明白的。

他不回答,只哼了一声:“赤发那个好色的家伙……”

“反正那个女子王已经用过了,再给别的兄弟也无所谓吧?”飓风倒不象其他兄弟那样怕老大,只是直言,“何况,王身边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个刚掳回来的女子,他只觉得有一 火从体内生起——按照惯例,每次作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贵的财帛,都是由他先来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地足,他为归来的兄弟们庆功完毕后,就醉熏熏地来到那个关着女子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泣着,身体颤抖而 暖,仿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他把那个女子想象成了那个遥远的女孩,在不见五指的夜中制止着她的反抗,疯狂地占有着她,感觉这个女子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下绽放。

天明,他起身时,看见她正拥着被子缩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样子。

很多次完事后,他都看见那些女子有同样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样子却引起了他的罕有的怜惜。他走过去,有些粗鲁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她。

然,看着他凑近来的眼睛,她发出了惊惧的尖叫——所有人看见这怪眼都要吃惊,看来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时兴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诉赤发,这个女人我不给。”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回答飓风的话,“如果真的缺女人,让他从我帐篷里那八个女人中挑一个去。”

飓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大,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外边一阵动,一个手下跑了进来。

“怎么了?”他皱眉问。

“王……王!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她跳海自杀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什么!”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来,扬手一个巴掌,“混蛋!怎么不看好一点!”

“那小们她、她一直都是哭……谁想得到竟有自杀的胆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远远地,看见甲板下的海面中漂浮着一个人。

看起来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掳掠和践踏时也只有不停哭泣,而毫无反抗之能——没想到,这娇怯怯的人儿,却居然真的有自杀的勇气。看来,对于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 永远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吧?

他感叹着,来到船头,扶栏正准备细细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头发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指着海中叫嚷——他循声看过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模糊呜咽或嘶喊——然后,当着所有手下,号称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面、在船头踉跄跪了下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

碧蓝的海水拥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胴体,长长的漆黑的头发如同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蓝的海水中,海草般的发丝里,居然绽开了一朵美得让人屏息的花。

仿佛是一个哀怨艳丽的梦,在死去人的发间幽幽开放。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吧——等那朵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

……

幻梦成真,而转瞬已汹涌没红尘。

海面上漂浮的花,如同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