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铁梨花 第五章(1)

    人们都说今年的雨邪,秋庄稼收完了它还下个没完。孩子们的课堂不能开在院里,只能在最大的两间窑屋里点上煤油马灯上课。柳天赐一人从这间窑屋跑到那间窑屋,布置这边的学生读课文,又布置那边的学生写生字。若不是栓儿伤了腿,凤儿得在他身边照应,凤儿倒可以做个代课老师。

    柳天赐有好几天没“见”着梨花了。再“见”着她的时候,她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还心事重重的。牛旦的壮丁不是已经让人顶了吗?她哪儿来这么重的心事?

    “梨花,你要抽不开身,就别给我做饭了。凤儿晚上都会来看看。”

    “你别叫那名儿。它不是你叫的。”

    “别人不都叫你梨花?”

    “你也是别人?”

    “徐凤志,”他笑着说。“我也觉着我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好。配你。”

    她没做声,拉住他的手,用一块热手巾替他擦了擦。他的手就那么乖乖地摊在桌面上,直到她把一块卷了生菠菜、蘸了蒜汁的饼放到那手上。

    “真香。雨下这么几天,菠菜没给泡了?”

    “嗯。”

    他心想,这叫什么回答?“嗯”,是泡了,还是没泡?她心事真不轻呢。

    “是借的钱还不上?”他突然问道。

    “嗯?”

    他想她这回帖了,用心了,就是不愿马上答他的话。“我听栓儿说,你跟一个古董贩子借了四百块钱,给那个顶壮丁的?”

    “栓儿嘴咋这么快?!”她说。

    他知道她是个有脾气的人,谁瞎操她的心,她的脾气都会上来。两人都帖大门响。天赐再一听,马上叫起来:“凤儿来啦?”

    凤儿没进屋就在院里叫:“爸你在吃菜馍呀?我梨花婶子做的吧?”

    “一块儿吃点儿!”梨花朝进来的凤儿说。

    “我来看看院子要不要垫垫……”她用手巾抹了抹脸上的雨球。“这雨老烦人呀!下了七八天了!……”

    铁梨花又往桌上摆了一双筷子,一个碗。“来吧,先吃两口。栓儿的伤好了没?”

    “好多了,不用拐杖了。今天还出去了一趟。”

    “可不敢淋雨。伤还没长上呢!”梨花说。

    “他会听我的话?”凤儿一撅嘴。听上去她委屈,其实她是为一个主意大的男人得意。“我跟他说,今晚我过来陪我爸住。他一会儿也过来。”

    “这窑塌不了,你俩跑来干啥?”

    “雨下得愁人。真塌了窑再往这儿跑不晚了?”凤儿说,“爸,秋天有这样下雨的吗?”

    “稀罕。”天赐说。

    铁梨花抽了一袋烟,起身收拾碗筷。天赐想说,你一个饼也没吃呀,但又不想说。他不愿意老去点破她的心神不模他感觉她一定有事瞒着他。一定是跟钱财有关的事。他帮不上她,瞎劝只能给她添心烦。

    “东头的李家——就是我那学生李谷水的父亲,这两天买了几亩地……”天赐说。他心里后悔,不该这样试探一个聪明透顶的女人。他无非想提醒她,实在还不了那笔顶壮丁的钱,不是还有地能变卖吗?还值得她愁成那样?

    “李谷水家早就想买那几亩水浇地了。”凤儿说。

    铁梨花果然烦了,冲天赐提高了嗓门:“我买那些地是为什么呀?为咱们都能做安全的正经人。我爹就是一生没有地,才破罐子破摔,干那叫人瞧不起的事。我置下这点地容易吗?还没咋的就卖!今天能卖三亩五亩,明天就能卖十亩、八亩!卖了又怎么办?我领着你们敲疙瘩去?体面人凭什么体面,就凭脚跟稳稳妥妥地站在自己的地上!”

    天赐不做声了。他心里承认她是占一半理的。凤儿也不敢做声,她早明白这位梨花婶子心气高,性子要强,主意大起来是个大丈夫,自己男人栓儿和牛旦都敬她惧她,自己父亲也让她三分。

    铁梨花走了之后,凤儿翻了翻学生们的大字功课,拿出红墨,圈点起来。学生们的大字都写在旧报纸上,家境好些的用黄表纸,批改了不到一个钟点,她眼睛就发花。她把父亲的洗脚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脚、替他拉好蚊帐,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三丈多深的窑院一点风声也没有。她想栓儿怎么也该回来了。栓儿临走前说贩的一批烟叶到了,他得去看看货。

    凤儿一觉睡醒,栓儿还没回来。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层汗。坐了一会儿,帖窑院的大门轻轻开了,又关上,她的心才落下来。

    她的房门外有人敲。敲门的人叫道:“凤儿,开门。”

    凤儿听出是铁梨花的声音。她赶紧起来,把门打开。铁梨花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婶子您怎么来了?”

    “怕你胡 思乱想,心里怕呗。”梨花笑笑,走进凤儿做姑娘时的闺房。“你放心,栓儿是让生意给耽误下了。”

    “您咋知道?”

    “牛旦儿一块儿去的。”

    “牛旦哥也做烟叶生意?”凤儿问道。她的神色告诉梨花,她从没听栓儿或牛旦提过呀。

    “外头有月亮了呢。”铁梨花说,“你睡吧,我听着门。”

    “睡不着。”

    “不相信婶子的话呀?”

    “那您知道这俩人到底去哪儿了吗?”

    梨花从窑洞墙壁上掏出的一个小方柜里取出针线筐,里面还有凤儿做闺女时没绣完的鞋面。她把油灯点亮,火头捻大,接着凤儿的活儿往下做。

    “睡吧,啊。”他凤儿两只眼就是不放过她,便笑起来:“要是这俩小子逛窑子、下赌窑,我替你用这针扎他们!”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去哪儿天亮前也会回来。”她为了省灯油,把灯芯捻得很短,眯了半天眼,才扎一针。“这么跟你说吧,凤儿,栓儿是怕你婶子还不了债——先欠了人家张老板一大笔钱,又欠了保长一大笔人情。在保长眼皮子下调包皮,保长他凭什么给你那么大担待呀?保长没事还想揩你三两油呢!他帮你蒙混,让个逃兵油子替牛旦儿充军走了,他不会跟我少要酬劳的。栓儿和牛旦就是替我弄这笔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