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铁梨花 第三章(2)

    从脚步声她认出她的儿子。牛旦顺树干溜进院子,马上脱了鞋,用十个脚趾撑着整个身体重量走过院子。换了别人,牛旦这步子可以算做声息全无。

    牛旦先去了厨房。厨房的门正对着铁梨花的屋,开门会有响动。牛旦看见厨房的窗子开着,干脆直接去钻窗。

    他钻了一半,发现对面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头和脚在里、**在外地上愣在那里。

    “门不会走,只会钻洞。”她母亲笑嘻嘻地说,火光在她又白又齐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么也猜不出母亲怎么从她屋里进了厨房。就是钻窗子的那一会儿?牛旦也笑了。

    铁梨花点上油灯,端着灯走到大灶台前面。一掀锅盖,里面是满满一锅热水。

    “水给你烧上了。”母亲说。

    “烧水干啥?”

    “洗澡啊!”梨花用个大葫芦瓢往一只木盆里舀水。“一身陰嗖嗖的老坟土味儿。”

    “我来吧,妈。”他上去接过葫芦瓢。

    “你和栓儿,谁出的主意?”母亲又点一锅烟。“这么多年没敲疙瘩了,刚钻一回老墓道,我这房子里就尽是尸骨气!衣服脱了就从那窗子扔院里去,我这儿可不想沾坟堆的土!”

    梨花走出厨房,替儿子掩上门,又回头说:“我这就来给你搓背。”

    “我自个儿……”

    “我是你妈!搓个背怕啥?等你有媳妇了,搓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里,把牛旦扔出窗子的衣服用火钳子夹起来,放进一个竹筐,天一亮她就会把它们拿到村里的坡池边去洗。

    这时她帖牛旦在厨房大声问话:“您在盆里搁的这是什么呀,妈?”

    “桃树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别给我扔出去!桃枝是避邪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回厨房。灯火只有一个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里,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肉。

    梨花给儿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长就在她一双掌心里似的。从一个奶娃到一个壮汉,就像是母亲一双手给捏塑的。她入乡不随俗,从死去的母亲那儿学来的爱美,爱干净,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手掌心可是真打过儿子的,十几岁了还打过他,为他逃学,为他犯倔,为他怎么挨打也不出一声。牛旦上了六年学就不愿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木匠铺去学徒,三年学下来,梨花发现老实巴交 的儿子其实有双难得的巧手,做什么像什么。

    她拿起澡盆里的桃树枝,噼噼啪啪地在儿子宽阔的脊背上抽打。

    “哎哟,妈,你这叫干啥?……”

    宽阔的脊背缩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驱邪!你和栓子不听话,说不再掘墓洞了,你俩又去掘,这不是心里有邪气了?还不叫我打打?!……别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来。其实母亲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还有人来问观。问你打一扇槐木门多少钱。”

    牛旦不言语。铁梨花却知道他对有没有生意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