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声推门而入,走到了他的床前一时似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府上的侍女送来了刚熬好的肉汤,说是易卜拉欣吩咐赏赐给贝希尔的。在侍女的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了惊讶和羡慕。
在这个时代待了一阵子,我也对当时的饮食有了更多了解。奥斯曼的肉汤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清汤,就是将骨头和肉放在大锅子里一起炖煮,汤里除了盐以外不添加任何佐料。一种是在煮的时候加入大量胡椒香料,一般作卤肉用。第一种清汤在当时是营养价值极高的,尤其是在对食物普遍节俭的奥斯曼国家,更算得上是滋补身体的好东西了。除了达官贵人,普通人是很难喝到的,更别说是地位卑贱的奴隶了。
所以易卜拉欣赏赐肉汤给奴隶喝,这个举动确实也很让其他人吃惊了。
“快点趁热喝吧,贝希尔,这样你的身体也会恢复得更快。”我将热汤端到了他的面前,顺便帮他吹了吹凉。
贝希尔抬起头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林珑,不,现在应该叫你罗莎兰娜了。我已经听说了,这次全靠你救了我。谢谢你。”
“谢谢我?我该对你说抱歉才对。”我的动作一顿,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要不是我,你也不会…你该恨我责怪我才对。”
他沉默不语,忽然问了我一个相当奇怪的问题,“罗莎兰娜,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我先是一愣,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说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男孩子了。”
他苦笑了一下,“在奴隶市场里,像我这种长相这种出生的男孩子,一般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做别人的禁娈,供那些有钱人玩弄摧残。二是被阉割后成为肚皮舞舞者,和玩物也没什么区别。这两种去处最后的结局,都好不到哪里。但是,同样是被阉割,如果能进入后宫那就大不一样了。不仅有机会能接触到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甚至还有可能走得更远,爬得更高。”
“贝希尔…但是,以后你要是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该怎么办?”我想到他从今以后就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不禁难过地握紧了手里的汤勺。
“你不必觉得抱歉和内疚。相反,我还要谢谢你。你不但将我从奴隶市场上解救出来,还让我有机会能进入后宫。至于喜欢的人…罗莎兰娜,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早就看透了所谓的情爱。它们离我都太遥远,我的人生也不需要这些虚幻的东西。我的梦想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再欺负我。”
他的眼中闪耀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样明亮那样锐利,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少年该有的眼神。我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见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我的耳膜,
“罗莎兰娜,你相信吗?我们的命运,还会紧紧联系在一起。”一转眼又过去了好几个月。这期间,希腊美人达玛拉的语言水平进展神速,老师已经直接可以用土耳其文来授课了。达玛拉毕竟出身贵族,她在艺术上的造诣也令老师们赞不绝口,无论是绘画,语言,还是弹奏乐器之类都领悟得极快,而听她那柔软如丝绸的声音诵读古代情诗,更是一种无上的享受。怎么看,她都比我更合适成为送给君王的礼物。我这具身体的主人算得上是个美人,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优势,而且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传说中的后宫啊,就算再漂亮恐怕很快也会被淹没在那些美人中了。
如果抛开目前所处的境况和未来不可知的命运,我对古典诗歌和波斯细密画这两门艺术还是相当有好感的,这也是我被空投到这个时代以来度过的最为宁静的一段时日。
今天的课程是在波斯画师的指导下练习临摹细密画。这门来自波斯的艺术多以人物肖像,风景或是古老神话传说作为创作题材。画风细腻柔美,色彩华丽,据说在如今的宫廷贵族之间十分风行。但是在我的那个时代里,这种技法似乎已经快要失传了。
和诗歌一样,我们毋须精通细密画的技法,只要熟悉入门和鉴赏即可。之前我们已经观摩了不少名家的作品,对这门艺术算是有所了解。画师今天让我们练练手,也是为了让我们了解的更加全面一些。虽然这次只是简单的练习临摹,可易卜拉欣吩咐下人为我们准备好的颜料居然是珍珠和蓝宝石磨成的粉末,创作细密画的工具也是相当考究,据说必须采用初生的小猫绒毛才能做出质量上乘的画笔。
这么昂贵的颜料…我还真有点下不了手去糟蹋。正犹豫怎样下笔的时候,只见达玛拉已拿起猫毛笔,沾上颜料娴熟地在画纸上勾勒出了优美的线条。我当下也不敢再松懈,依照着原画一笔一划地临摹起来…尽管远远不及原作,但好歹能描出个看得过去的轮廓。珍珠和蓝宝石磨成的粉末在画纸上流动着格外美丽明润的光泽,令我笔下的线条似乎也变得略微生动起来。
画毕,已将近黄昏。波斯画师细细端详了我们俩的作品,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评价道,“达玛拉的画风倒是有几分原作的神韵,显然之前有相当扎实的绘画的基础,如果再加以练习一定成就不凡。罗莎兰娜,你的笔触还是过于生硬,不够自然流畅,不过只学了几个月就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也算是还不错了。”他边说边收起了画笔和用剩的颜料,顿了顿道,“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这两幅作品你们就自己留着作个纪念吧。”
最后一堂课?我和达玛拉面面相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又听画师说道,“对了,易卜拉欣大人吩咐过了,等这堂课结束后让你们去后面的庭院见他。”
庭院里的榅桲花开得格外茂盛。粉色的花瓣,颜色柔嫩的仿佛随时会从花瓣上滴落。微风吹来,宛如铺开了一层流动着的靡丽朝霞。这种古老的果树也叫木梨树,在当时的土耳其栽种极为广泛。阳光透过花瓣和树梢,映出了坐在树下的男子身影,男子的灰蓝色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带着一种悠远的漠然。远远看去,他身上的色彩明净又锐利,就像是凝结在冰层下的一株莲花,不染丝毫尘埃也令人不敢接近半分。
“你们都来了,先坐下吧。”他示意侍女们送上了还冒着热气的饮料。一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我就知道又是加乌埃。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日子每天早晚被迫喝上一碗,渐渐地我倒也不像第一次那么排斥了。
“大人,老师说今天的课程全部结束了,是不是表明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达玛拉的土耳其文如今说得非常流利,每句话结束的时候还带上一点可爱的希腊口音,说不出的婉转动听。
易卜拉欣笑了笑,“达玛拉,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如果我说七天后就会将你们送入苏莱曼苏丹的后宫,想必你也不会太惊讶吧。”
达玛拉垂首平静地答道,“一切听凭大人的决定。”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没有惊愕,没有恼怒,没有感伤,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现在的我有能力挽救和决定自己的命运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是鱼儿游进了鱼网,鸟儿被剪断了翅膀,猎物落进了陷阱,如同一粒尘土飘散在微风中,一片落叶沉没于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