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被檀州城上伸出的密密麻麻的弓弩守具示威,并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大声答话,表示不会开城的时候,方腾就住马笑着和马扩汤怀这样说。
檀州城下一战,必不可免,也必须打胜!
宋军选择的战场,在七渡河南的一块平坦之地。女真人来的固然是骑兵,可大宋也全是骑兵,选择限制骑兵挥的崎岖之地。那是同样限制了自己。
虽然地利可以说是共之,却并不代表宋军不能占以逸待劳的便宜。宋军临时营寨,就立在这一块平坦河岸的高地,取居高临下之势,从营寨上用弓弩,就能控制住当面河道。这营寨虽然没有什么太坚固的防御体系,但是挖壕沟和竖一道并不太密集的木栅还是可以。并且留出了让骑兵冲击的道路。
若是女真骑兵绕开这个营寨不攻。这处立寨的地方,离檀州城不过数箭之地。除非檀州已经投降女真,女真铁骑一来就开城投降。不然女真人不管从哪个方向攻击威胁檀州,都要受到这个营寨宋军的控制,随时可以冲击他们的侧背!
立寨于此,正是摆出了一副求战的姿态,你女真鞑子要抢檀州,就先击败我们罢!
如果女真人马不肯吃这个亏,也不肯应对宋军立寨于此的挑战,采取相持的姿态。那么对于宋军而言,也没损失,反而是更好的消息。现在女真破口而入,放开岳飞他们的命运不管。需要争取时间的,不是女真,而是这一部宋军。他们要等待萧言的主力到来!
河岸之上,马扩和方腾两马并辔,缓缓而行。而汤怀和余江,则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论,一个在指挥神武常胜军做工,一个在和胜捷军在一起,养精蓄锐,等待即将到来的大战。
夜色早就笼罩在四野,秋日高爽的夜空,天上点缀的是繁星点点。
一轮秋月,映照古今。
周遭一切,都是安安静静,只传来偶尔两句低声谈笑。檀州城头,还有初步成型的宋军临时营寨都点起了大大小小的火把,火光之下,马扩和方腾两人两马,在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鞑子什么时候会来?”
马扩一边漫不经心的策马而行,一边轻轻问。
方腾想想,笑道:“你是打老了仗的,在下不过是读了一点兵书,死人都没怎么见过。马宣赞,难道你就不知道鞑子什么时候来么?”
马扩一笑:“早则明日薄暮,迟则明日天色大亮,鞑子就该来了。前面放出去的哨探,应该不要多久,就有军情回报过来了罢…………”
方腾微笑:“这么说,在下的预测也差不多,居然猜对了。”
马扩认真的看着方腾:“方参议,打仗这上头,有的是死人堆里头熬出来的经验,有的却是有天生的天分。方参议未经战事,却骤然随着俺们投入这九死一生的战事当中,却能一直心思清明,参赞军机,料敌动向,自家应对,无一不是深中肯綮,也最为合宜。军务上头,非天生之才若何?只是这份才能,非要在生死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方腾哈哈一笑:“这么说,在下并不是赵括一流了?”
他转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方腾,笑问:“那萧宣赞,在战事上头,天分如何?”
马扩认真的想想,轻轻道:“临敌果决,能不顾身。但有一线机会,就敢赌上全部。而到现在为止,萧宣赞也全部赢了。谁能不认为,萧宣赞也是天纵之才?战局错综复杂,各方纠缠一处,总有关键所在,而萧宣赞,都全部找准了。如果他不是当年在辽东久经兵事,那么就是萧宣赞也是俺马扩远远不如的天生将才,在这场屡经生死,总是在劣势绝境当中奋战的战事,将他掩藏的才能全部逼了出来!而现在,就要看看萧宣赞,能不能挽回这场天塌地陷之局!”
马扩说得认真,方腾也听得认真,难得的脸上没有了讥诮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他才轻轻嘀咕了一句:“在下也很想看看呢…………谁能挽此天倾!”
马扩认真听着,眼神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向南看了一眼,低低苦笑:“反正,不是俺…………方参议,你说,俺是不是从古北口离开,真的错了?鹏举少年英姿勃,雄武盖世,更难得天生沉稳,有大将之才…………他比俺强甚百倍…………可眼下之局,却是俺活了,鹏举却生死难测!方参议,若然鹏举殉此边塞,俺马扩今后这一辈子,心如何得安?”
说到后来,马扩的语调当中竟然带来一丝哽咽,百折千回的想下来,这个从古北口先走的石块,仍然沉甸甸的不能从心头移除!
方腾定定的看着马扩,心中微微有一丝感慨。在汴梁日久,看了太多的歌舞升平,看了太多的丰亨豫大,也看了太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背后这个帝国的千疮百孔,但凡稍有些心肠的士大夫,谁不能在其间嗅到一些末世的味道?可人人还是装作都没看见,只是互相争斗得一个不亦乐乎,要不是萧言突然横空出世,就已然生生葬送了这场伐辽战事,葬送了这大宋最后一支可用之军。
如果人人都能如马扩萧言岳飞他们这样,这末世,又怎么会到来?自己来这趟边塞,实在是来对了。
他答复的语调,也动了一点感情,低低反问:“马宣赞,此时此际,大宋正值何世?”
马扩一震,突然想起了白沟河两岸的连绵尸骸,想起了童贯和老种小种,还有他们背后那位老公相的明争暗斗,想起了本朝此时钱引的崩溃,想起了汴梁的富丽万分,花石纲一船船的从江南运来,而激起了波及半个江南的方腊之乱!想起了朝局几乎就成了一个党同伐异的战场,想起了大宋百余年才养出来的这么一支西军这几年在大宋国内的疲于奔命,又因为朝局牵连而陷在这燕云之地苦战。想起了女真崛起之际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些女真鞑子的英风锐气和惊人的破坏力,再想起现在燕地局势乱成的一团…………
此时此刻,他也只能低低的回答一句:“还能是什么?只能说天塌地陷的末世,就在眼前!”
他说得沉痛,方腾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似乎这末世两个字,早就在方腾心中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着啊,大辽也是末世,大宋又何能例外?大辽值此末世,有耶律大石萧干此等英雄人物,又如何了?还不是只能看着自家雄国轰然崩塌!俺们也都是承平之时成长起来的人物,又焉能例外?马兄你少年就英姿勃,难道可言就能过耶律大石与萧干么?”
马扩抬头,用无比认真的神态,听着方腾的话语,似乎每一句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在心里过上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