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斋回过头来,只见左钧直面色苍白,硕大棉袄中的单薄身躯微微颤抖。雪斋哦了一声,道:“我差点忘了,刘徽红颜无数,你也是其中之一。”左钧直陡然色变,大声道:“他没有!”雪斋叹着摇摇头,“小姑娘,男人的心,大得你无法想象。刘徽是谁,你不会不知道罢?”雪斋说得明白,左钧直心头大跳,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仍然脱口问道:“那云沉澜又是谁?”她其实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雪斋道:“想不想听个故事?”左钧直心里空空荡荡的,木然点头。
“可知道东吴最初是谁的封地?”“明殊。大楚裂国之前,废太子,皇上的叔祖父。”“可知他为何被废?”“德行不端,性情乖戾。然而先帝甚爱此子,心中不忍,仍赐东吴为其封地。”雪斋干笑道:“史书上,自然如此说。其实是他与他父亲最宠爱的一名妃子私通,老皇帝气乱智昏,将他儿子……咳咳。”雪斋做了个剪刀手,左钧直瞪大双眼,……阉了?“哼哼,总之,这是一桩秘而不宣的皇室丑闻。当时北齐为何能长驱直入,大楚数百年基业为何溃于一旦,俱是因为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
明殊来到天姥城后,愈发孤僻乖张,华屋玉宇不住,却常年深居地下,终年不见天日,数十年不曾露面。世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恰逢天下大乱,大楚和北齐都无暇顾及东吴,一个原身为海贼的商帮崛起于东海之滨,不过十来年时间,一跃而成天下第一大商,北抵罗刹,西至天山、南达暹罗、东到琉球,无处没有其分舵所在。那时候明殊早已销声匿迹,东吴地带实际为这个商帮所控制。”左钧直道:“北极会堂?”雪斋赞许道:“你这后生小辈居然还知道这个名字,确实不错。”左钧直道:“然后呢?”雪斋笑:“你听故事的听品也不错,懂得问然后。”左钧直皱眉道:“有人品和酒品之说,听品是你胡诌的吧。”雪斋哼道:“不同你咬文嚼字。北极会堂行走大江南北,通天下货殖之利,毕竟只是一个商帮,不免总受北齐、南楚盘剥。尤其是北齐,对北极会堂出入其境的货物课以什五之税,致使北极会堂无利可图。再加上内河水道漕帮、官船等的挤轧,甚长一段时间,北极会堂止步不前。此状直到新一任堂主上位才为之一变。”左钧直道:“新任堂主是云中君?”雪斋道:“不错。
你可知云中君的本名?”左钧直愣住,摇摇头:“女帝大婚时诏告天下,皇夫为云中君,却不知这是本名还是封号……”雪斋鄙夷笑道:“女人到底是女人。你们女帝,霸气有余,大气不足!敢做不敢当!我来告诉你吧,你们的云中君,确实姓云,单名一个霁字。自幼为明殊抚养长大。”左钧直奇道:“明殊年长女帝父皇三十多岁,那时候已经七老八十了吧?竟还活着?”雪斋神秘一笑,道:“这是待会要说的事情。总之明殊一直活着,而且暗中操纵着东吴的一切。
他本身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对大楚仇怨极深,借助北极会堂积累财富,暗中筹备军队。东吴名义上虽然仍为南楚辖地,实际上与独立之国无异。云霁任堂主之前,曾孤身远赴北齐两年,回来之后,竟已打通了北齐的所有关节,得免十年商税。随后女帝复国,南楚的所有水旱道路也都向北极会堂敞开,税赋折免。”左钧直咋舌道:“云中君好大本事!”雪斋不屑道:“本事是不小,但恐怕也就是从那时起,和女帝有了牵连,以至于好好一个人物,最终毁在了女帝手里。”左钧直无话可说。云中君虽为皇夫,却无封邑,更无实权。史书记录、坊间传说,别说其事迹,连其本名都无。即便他不曾是叱咤风云的霸主,哪怕是个平凡男人,这也未免太窝囊了些。雪斋继续道:“北极会堂在云霁手中,发展到了巅峰,与西洋国家都有贸易往来,海上称雄,富可敌国。当时我国尚不知天姥城有军队暗藏,在一次海权争执之后贸然大举进攻,竟遭到了云霁的围剿。织田政权的衰败之迹,也是从那一场大战之后开始显露出来。”左钧直叹道:“云中君军队、资财俱足,胸有韬略,要说当时逐鹿中原,也未尝不可,最后怎会心甘情愿做了皇夫,将东吴拱手相让?”雪斋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女帝红颜祸水了!明殊那个老妖物还活着,你们女帝离间了明殊和云霁,致使明殊走上了他爹的老路,亲手毁了云霁这个他一手栽培的人。”左钧直抖了一下,“那当今皇上难道不是……”雪斋哽了哽,“不是,明殊用了种更狠的手法,据传,是断了云霁六根中的五根,也就是令他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舌不能尝,身无触感,独独留存意根,可思可想。”左钧直打了个寒战,“若将意根也断了,或许更好。身体僵化,对外物一概无知,却还能想事情,这真真是最残忍的事情!”雪斋道:“自然!你们□□枉称礼仪教化之邦,却仍有这般狠毒的皇室子孙!”左钧直无心争辩,急问道:“那后来呢?”雪斋讲到此处,反而不疾不徐,吊着左钧直胃口。
“后来?后来自然是你们女帝阴谋得逞。明殊年老体衰,毁了云霁,却也相当于自断左右臂,女帝趁虚而入,杀了明殊。为了让东吴臣服,将僵尸一般的云霁搬回皇宫,立为皇夫,顺理成章地不费一兵一卒,将东吴收入囊中。北极会堂,自此成为你们□□的皇家内库。女帝能够那么迅速地挥师北上,灭亡北齐,得多亏了这聚宝盆摇钱树一般的北极会堂!”左钧直只知女帝立皇夫、一夕之间收服东吴的史实,却不知其中竟是这样的内情。有些不敢置信,追问道:“可是云中君后来好了呀,倘他不是心甘情愿,又怎肯安服于女帝身后?女帝倘是对云中君无情,又怎愿意同他生育子息?”雪斋嗤笑道:“好?哈哈哈哈!你们的云中君,至今是个瞎子!”左钧直震惊,想起那晚,半面妆说:“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这珠子做药引。”后来掠走半面妆之人,面上缚着五指宽的白绫。已经毋庸置疑了。半面妆,就是云沉澜,云沉澜,就是云霁,也就是云中君的女儿。看云沉澜的年龄,该是比明严要大。所以当今皇上,还有一个起码同父,不知是否异母的姐姐。但是云中君,真的是因为眼睛盲了,才顺从女帝的么?他能御风而行,目不能视对他几无影响。云沉澜要她的沧海月明珠给云中君做药引治眼疾,云中君却将珠子还给了她。似乎,云中君并无意重见光明。雪斋又道:“至于你们女帝对云霁是否有情,我便不知了。
她心心念念的驸马郎已经婚配,或许对于她来说,婚嫁只是衍息子孙的事情,正如你们当今的皇帝一样。更何况,听见过云霁的人说,云霁的容貌乃是神仙品,不似人间所有。好色乃人之本性,你们女帝日日伴着他,难免会不动心。”左钧直出神慢慢道:“不光容貌是神仙品,更奇怪的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雪斋奇道:“你别的不知,倒是知道这个?”左钧直默然,她怎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上,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了。她的妈妈,白度母夫人,之所以要四方云游,早些年自然是为了躲避高昌国的人,最后几年,却是为了寻觅海上仙山,求不老之药。
她永不会忘了妈妈看到自己生出华发时的惊骇,以及听说云中君容颜永驻时的狂喜。她的妈妈,太爱爹爹了,以致于无法面对自己一日日的老去,看到镜中朱颜凋零,几近癫狂,到最后,竟拒绝爹爹见她。雪斋道:“要说青春永驻,云霁服了那药之后二十余年容颜未变,大约是真的。但若论长生不老,却不大可能。明殊虽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就算女帝不杀,很快也会死。你们女帝让云霁能动能听能言,却独独不能看,除了限制他的行动之外,只怕也是存着私心。云霁永远是二十七八的相貌,她却渐渐红颜老去。
倘是云霁能看见,岂能忍受?”左钧直缓缓点头。世间的万事万物,俱有代价。佛经上说:“五欲六尘,如逆风举火把,风吹焚自身。”雪斋所说的那药,听来虽然神神道道的,却未尝没有道理。六根不断,肉身永在消耗,岂有长生之理?妈妈爱欲在心,怎可能断得了六尘侵扰?她若知道所寻求的不老之药要做出这样的牺牲,不可以再去爱爹爹,她是否还会去继续寻求?妈妈到最后,几乎走火入魔,爹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终有一日,对妈妈说:墀真,我当初岂会没有想过你会先我老去?既是选了同你一起,我自然是不在乎。
倘是你真的那么介意,那我便废了这一对眼睛罢。当时正烦躁不安的妈妈,顿时安静了,回过神来,扑过去大骂爹爹胡说八道。她躲在门缝后面,看见妈妈在爹爹怀中,哭了许久。不久之后妈妈便去世了。回郢京的路上,她和爹爹曾夜中投宿一间山寺。那寺中方丈见到爹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十年一觉,大梦当醒。施主有慧根善念,却种孽缘,命中或有大劫数,不如驻足于此,皈依我佛。爹爹沉默良久,带着她下了山。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雪斋说到此处,她才想到,倘若妈妈仍在世,鹤发鸡皮、龙钟老态之时,爹爹尚是壮年。
爹爹真的能够爱她如初么?非是她不信任爹爹。而是人的本性。人的所见所感,和理智与心灵,往往并非一致。也许爹爹能罢。只是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妈妈没有让爹爹陷入面对这种难题的境地,她将生命结束于繁华未尽的时候。于是爹爹心中的妈妈,永远是那幅画像上的样子。那画像上,是妈妈的临终绝笔: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