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此次来朝,贡船所携货物极丰。礼部、兵部、户部等朝议之后,决定特许扶桑在会同馆开市十日,集中贸易。朝廷差官监视,令其公平交易。左钧直一日日察看下来,但见所易之货无非扶桑特产:珍珠、屏风、漆器、摺扇、灯笼、七宝烧、木版画、人形……并无违禁物品。商人亦遵纪守法,不曾有强买强卖、缺斤短两之行。此前注意到的那些疑为军士的人物,一直未曾出馆。左钧直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不对在哪里。扶桑人的手工活儿极好,亦保留了许多□□已然消亡的前朝古风,不少精细物事左钧直也爱不释手。
她给爹爹买了一套日本和歌集子和上等笔墨,给翛翛买了一套西阵织的衣裙,给常胜买了一个签盒,给刘徽买了一把桧扇,柳三生、刘歆等等也俱有礼物。给刘徽的那桧扇五重花骨,墨色鲜丽,上面写着一句俳谐:“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未尝没有咏叹花鸟、情爱、时光的诗篇,但左钧直素来不喜伤春悲秋的缠绵悱恻,总觉得矫情。无意中看到这一句,不由得眼前一亮——此句真是再合刘徽不过了。买这些东西,将左钧直手头的银钱花了个精光。她到底幼年时锦衣玉食惯了,虽然前几年过得窘迫,一个铜板掰作两半儿花,却还是没改了她对不甚重财的习性,只觉得大家开心,这钱就没什么花得不值的。
韩奉的夜宴定在会同馆互市之后。前去赴宴的扶桑国使除了正副贡使海空、圭密、玄策、麻吕等十数人之外,还有几名侍卫。□□这边,主客司、鸿胪寺各有一名官员陪伴,四夷馆随行通事则是左钧直。这一场夜宴远比左钧直想象的要盛大奢靡。老人言郢京城中,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盖因早些年,城西多官宦宅邸,城东多商贾仓肆,城南乃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城北则有不少宫娥、内侍居住。韩奉府邸在皇城西隅,左相则在东城,似乎这韩府的地位,就比左府要高出几分,大小规模上,也足足占据了整一条街道,全郢京除了皇宫之外,一家独大。
也曾有御史上书弹劾,女帝念及韩奉复国拓疆劳苦功高,只是一笑了之。饶是左钧直见过大场面,进了韩府,仍是觉得眼界大开。重楼叠宇,飞檐列栋,丹垩粉黛,莫不具焉。待穿过重重回廊入得夜宴大堂,更是引来扶桑使者一阵惊呼。巨大厅堂堪比皇宫正殿,成千上万只红烛煊照其中,亮如白昼。艳妆丽服的舞姬乐伎穿梭其间,巧笑倩兮,无比迷人。原来这夜宴不仅邀请了扶桑国使,还有许多京城名流、贵游世胄。一番里里外外的寒暄之后,百余宾客各自就座。虽已入秋,厅中烛火融融,气氛如火如荼,温度也升了起来。
韩奉半解衣衫,半倚于坐榻之上的两名姬妾身上,朱红金花帷帐重重叠叠地委堕在侧。厅中,左钧直曾在繁楼见过的妖艳男子正舞一支六么花十八,伴奏琵琶的正是繁楼头牌阿桐。那男子穿着翡绿窄襟长袖舞衣,舞姿绝似鸿鸟惊飞、回风舞雪。而眼神媚乱,真真比女子还要诱惑,堂中一片惊艳羡声。左钧直心中虽恨那男子,却也仍不住为那舞和曲叫一声好。韩奉之子韩禅陪坐扶桑国使之侧,左钧直细细听来,所谈果然是两国间贸易细节之安排,遣使互通之计划,并无它言。
韩禅聊过一番,起身亲自执壶,向扶桑国使并陪伴官员殷勤敬酒。待至左钧直面前,眼神更是玩味。左钧直推辞不过,见那壶酒一一倒来,众人喝了,并无异样,只得喝下。谁知韩禅不依不饶,又强灌了她几杯,方哈哈大笑着走去堂中为众宾客击鼓为乐。全场气氛一时达至高潮,欢声雷动。左钧直瞄到堂中乔装成清客的韦小钟游戏其间,如鱼得水。一个艳姬仿佛柔弱不胜酒意,妖妖娆娆歪过去,被她松松搂了,在腰臀上掐了一把,哈哈大笑,倒有万种风流。左钧直不由莞尔,这种风流情状,她也只能羡慕,自己是断断没胆做出来的。
宾客糅杂,畅饮欢呼,全无拘制。千种乐声、人语模糊在一处,嗡嗡然分不清楚。左钧直竟觉得有些醉意——这醉意,实在有些不应该。她的酒量……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藏人豪爽,青稞酒味烈劲大,都是大碗大碗地喝,白度母夫人更是千杯不醉。左钧直小时候曾偷偷喝过一坛六十年陈酿,爹爹妈妈发现空坛子之后吓得不得了,却发现她好好地在一边儿玩耍。她平日里有些痴劲儿,喝过酒后反而灵台澄澈,脑子变得极其敏捷。只是这状态十分短暂,一两个时辰后她便倒头呼呼大睡,任谁也叫不醒。
所以爹爹妈妈此后仍是不许她喝酒。不过是喝了几杯,不该这么快醉的啊……云袂花衫之后的韩奉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身边姬妾喂到嘴边的高昌葡萄,一双手并不得闲。那个妖艳男子几番舞到他身边,二人却未曾相互看上一眼……不仅如此,他也没有看过自己呢……左钧直脑子发沉,撑腮乜眼强打精神去数扶桑人的数目。果然少了一个,遍寻堂中宾客也无。难怪要邀请这么多人啊,都是为了惑人耳目!左钧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差点带翻了面前的小桌。
走了没两步,突然被韩禅一把攥住胳膊带入怀中,不怀好意笑问道:“左通事要去哪里?”左钧直由着醉意控制了神思,饧着眼儿道:“人……人有三急……”韩禅哈哈一笑,放开手将她向前推去,道:“是忍不得。——宾奴儿,陪左通事去净手!”左钧直走得左歪右倒,直直撞进韦小钟怀中,又连连作揖致歉,那宾奴见左钧直实在醉得不行,只得扶了她往净房去。左钧直入了净房,用冷水抄了把脸,将厕纸一股脑揉入马桶中,却向房外唤道:“奴儿,想必是宾客太多,厕纸竟没了,可否再帮我取些?”那奴儿无奈应诺,左钧直哪敢再耽搁,至门口见奴儿已经离开,闪身便出了净房,循着此前记的路快步走去。
面上沾着水,外面冷风一吹,左钧直整个人激灵了一下,顿时清醒许多。堂中那个韩奉只怕是个替身。会同馆中兵部车马司看守严密,扶桑人没有什么机会与韩奉来往,要会面,应该就是这一次。之前韩奉手下的沙荣,雪斋手下的女忍同时失了踪迹,恐怕两边都觉得很莫名吧。韩奉和扶桑人的关系,敌对又勾结,委实很微妙。不知他们这次密谈,又会谈些什么?她袖中有炭笔和纸片,方才那一撞,消息已经传给了韦小钟。接下来找到真正的韩奉和消失的扶桑使者,只能靠叶轻了。
而她,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左钧直一路疾走,哪知半柱香时间过去,竟还没有看到来时的大门。人声和灯火远远地淡漠在浓浓夜色中,四面黑影幢幢,奇形怪状的假山湖石宛如狰狞怪兽。左钧直知道自己路痴,却没想到如此路痴,之前死死记住的路线,酒意一盛,竟还是弄错了。繁楼那一次迷路就险些丢了性命,这一次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么!她一紧张,满头满身仿佛有无数火星爆裂,汗湿衣背。死死掐着掌心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冷静。这分明就是韩府的腹地。
她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和叶轻韦小钟失去了联系,现在真的是自投罗网了!秋蛩凄鸣,水声幽咽。左钧直又怕又恨,遥遥见到几星火烛飘过来,闻见人声隐约像是韩奉,腿足顿时发软,险些站不起身。跌跌撞撞闯入假山群中,寻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便钻了进去。孰料足下竟是青泥,滑腻不堪,她一个不防,向后仰倒,双手乱抓,摸着墙上一个凸起,便奋力抓握,谁知脚下竟是突然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因为害怕韩奉,左钧直还死死捣着自己的嘴。底下有隐隐火光,左钧直只见枪矛密列,刀剑如簇,这落到底,非被扎成蜂窝不可!左钧直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眼前忽然漆黑,腰肢一紧,似是被背后一人拦腰抱住,止住了坠势。
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那人单臂揽紧了她,闪电般向上翻去。左钧直只觉天地倒悬,耳边风声嗖嗖,似有数枝利箭贴身擦过,射在洞壁“铮铮”作响。她本就有些畏高,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吓得浑身发颤,也顾不得那人是什么来头,紧紧攀住他的身躯。随即洞底又有两星火光亮起,然而一闪即灭,两声闷哼之后,像是尸体砰然坠地的声音。————————————我是穿越的分割线万圣节小番————————————七月流火,最后一丝儿红霞在西天盘桓不去,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
小院石桌上,左钧直文思枯竭,咬着笔头,半日写不出一个字来。皱眉看看旁边,常胜正兴致勃勃剥毛豆喂长生吃。长生一头猛犬,蹲坐在地摇头摆尾,吃素也吃得甚欢。左钧直羡慕嫉妒恨。歪起头,一手支颐,一手倒握笔杆杵着桌面。“常胜,明儿鬼节,你来扮个鬼呗。”“……”常胜扭头,一脸的不敢置信。“嗯……就扮个座敷童子呗。”常胜黑线。“还是个扶桑鬼……”“就是我在文渊阁第一次见你的那样儿……嗯,眼神,眼神一定要凶!”左钧直拿着毛笔,隔空对他的眼睛点点点。
“我一直想啊,那个小孩是你么?你这小模样,怎么会有那么凶的眼神儿呢?再来一个试试?”常胜憋了会儿,摇头道:“不会了。”左钧直失望,忽又来劲儿问道:“对了,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我是女的?那么黑呢。”要说,她那模样还真不是千娇百媚的女相,尤其是十二岁时,清清淡淡朴朴素素的,着实是很难分出男女来,更何况是黑黢黢的夜中。常胜闪闪烁烁地看了她一会儿,秀白脸上竟然泛出浅浅红霞,吞吐道:“就是……看出来了呗。”左钧直伸出爪子,龇牙瞪眼:“捏你了啊!”常胜脸更红了,嘴硬道:“一看就是个女的。”“说嘛,你看我还帮你写作业了。”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是我自己写的……”好小子!左钧直虎抓过去,将他的一张标致的小白脸揉圆搓扁,长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左右蹦跶。“耗通……桀桀……”常胜含了一泡泪,怨念瞪向长生,“完嗯……负……咦……”咳咳,他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左钧直,他掐上她脖子的时候,只觉得水嫩细脆,仿佛南越初春田野乡间的豌豆梗儿。他自幼在军队中长大,所接触之人尽是男子,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