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是一条狗。一条浑身覆着银白长毛、脸却黑不溜秋的大狗。一条像是和哪吒一样见风就长眼看着就有她大半个人高而且还有不断疯长之势的巨狗!左钧直发愁,真心发愁啊!去年八月,《嘲哳曲》写了一半,刘徽看后十分高兴,让她去繁楼,说要介绍鬼手画师柳三生给她认识。结果兴冲冲进了刘徽的屋子,还没见着柳三生,一团白毛球就滚了出来,四只肉爪子抱着她的腿不放,呜呜蹭爬。哟,好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子。刘徽随后抱着个一模一样的黑狗崽子走了出来。
“常胜回来!”那黑脸儿的小白狗兀自抱着左钧直不放。常胜?左钧直恍然大悟,原来是只斗犬。刘徽自诩江北第一轻薄浪子,斗鸡走狗那是一把好手。这只狗儿养大上了斗狗场,那便是叫“常胜大将军”。“刘爷,那只黑的叫什么?”“子龙。”左钧直刚喝了口茶,险些喷了旁边的刘歆一身。常胜还算好了。子龙,子龙大将军,那古时的名将赵子龙赵大将军不气得在地下翻过身来才怪。刘歆把常胜从左钧直腿上费力剥了下来,那狗儿的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回头对着她嗷嗷叫个不停。
左钧直顿时心就软了。她见过斗狗,其实十分残忍,轻则血肉模糊,重则一命呜呼。这狗儿似是有灵性,一见她就巴着她不放,她怎忍心让这么可怜又可爱的一只小狗儿去送死?咬了咬牙,左钧直道:“刘爷……这常胜……可不可以送给钧直?”刘歆不可理喻地看着左钧直,刘徽目光闪了闪:“这狗很贵的。”左钧直狠心道:“钧直觉得……这回的《嘲哳曲》肯定能大卖,那分成钧直就不要了。再另外附送一个小故事。”“你觉得能卖多少?”“刘爷说给我什一之数,钧直觉得卖个五百两银子应该可以。”“唔,五十两换这常胜?”左钧直豁出去了,闭眼点点头。五十两,五十两啊!够她和爹爹活几年的了!“……成交。”左钧直欢欣鼓舞,刘歆大叫了一声“爷!”刘徽白了他一眼。左钧直抱起那狗儿,狗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痒得她咯咯直笑。“跟了我,就甭叫常胜啦,嗯,叫长生吧!”刘徽面皮抽了抽:“你准备加写个什么故事?”左钧直一门心思全在那狗儿身上,随口道:“就写个寒门女子救了只狗儿,那狗儿后来化为人形回来报恩的故事吧。”刘歆痛心疾首:“姑娘,你的口味能别那么重么?男主角能别是一只狗么?”左钧直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写天上的一个神仙受了重伤,化作狗儿流落人间,被一个凡俗女子捡了回去。
神仙喜欢上了那个凡人,历尽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吧。”刘歆无力妥协:“这个勉强能忍。”常胜,不,长生从此跟了她,让她每天跑得脸蛋儿红扑扑的,倒是比以前看起来健康润泽了许多。只是她常常觉得,不是她在遛长生,是长生在遛她……左钧直所不知道的是,她一出门,刘歆就暴跳起来:“爷!这纯种罗刹犬价值千金,白毛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无价之宝!”刘徽无所谓地顺着怀中子龙的毛:“丫头喜欢,送就送了呗。”刘歆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无限怅惘:“想常胜长大了是多威风凛凛的一头斗犬,居然要屈身去给一个小丫头做看门狗……”刘徽道:“狗各有志。”曲水,修竹,兰芷清芳。左钧直望见那片雅阁,长舒了口气。兜兜转转,几番碰壁,总算还是让她找到了翛翛的阁子。敲门无人答应,她只得在门口守着。守了会儿,天上飘起丝丝细雨来。左钧直无奈往门口靠了靠,谁知一靠向后倒去,狼狈跌进了阁子里——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左钧直懵懵懂懂爬起来四面环顾了一下,发现墙上父亲的那幅画没了。定睛再仔细瞧瞧,阁中陈设与翛翛房中大略相同,然而不似翛翛清净,鸳鸯屏侧一只熏香小鸭,浓香馥郁,似有塞外的雪莲味道。
榻上丹缣白绫被,散着干红四紧纱织的单衾,首饰盒子还在床边梳妆台上开着,各色金翠饰物精致琳琅,也不知是那个红牌姑娘的住处。左钧直心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误闯了人家阁子,得赶紧离开才是。谁料刚迈了两步,就听见一男一女狎昵互语,正朝这阁子过来。左钧直脑子里嗡了一声,想着自己现在出去,定被逮个正着,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如先躲上一时,免得招惹麻烦。她回头一望,见墙角一个填漆彩戗牡丹蝴蝶纹的立柜,当下想也没想,拉开门钻了进去。
很久之后,左钧直仍然为自己当时犯的蠢耿耿于怀。她后来特地看过,窗子可以推开。她努努力爬出去就得了。可是她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钻了柜子。拉开了半边柜门,里边黑黢黢的一片。左钧直猫着腰,刚踏进去了一只脚,只觉得天晕地转,惊叫声被一只手紧紧压回了喉咙里,随即眼前一黑,柜门被无声带上。柜中放了不少被褥冬衣之类的杂物,空间极狭。所幸左钧直身量纤细娇小,只觉被摆弄了几下之后,整个儿地窝在了身后那人的怀中。嘴被捂死,双手腕被牢牢钳制,两腿亦被那人长腿一伸,压在胫下。
左钧直欲哭无泪。刘徽啊刘徽,我问候你祖宗十八辈。长生啊长生,你这个吃货!害死我了!……左钧直悲了悲,觉得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救。屈起食指在那人虎口上写道:壮士饶命。手指触上去时,那人的身躯竟然紧绷了一下。见那人没有其他反应,又写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还待再写,耳边响起一个飘渺微细的声音,仿若游丝软系,却是呵斥的语气:“不想死就别动!”虽是威胁,好歹是个保证。左钧直大舒了口气,那声音又命道:“别喘气!”左钧直心中微恚,这人可真跋扈,不喘气,我不就死了么!却听见脚步纷沓,那对鸳鸯打情骂俏地进了阁。
随即撞得阁门砰然一声,二人笑语声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和衣帛裂开的脆响。那女子本推半就娇嗔道:“沙官人好生猴急,妾身的衣服都被撕坏了!”男子狎笑道:“葳蕤姑娘恁个尤物,哪个男人忍得!”左钧直早已听得习惯,心如止水,只是万分惊讶那女子被唤作葳蕤,却不是她印象中葳蕤的声音。如果这是葳蕤的阁子,那她会认错便是难怪。葳蕤钦慕翛翛,视翛翛如姊,凡事尽力摹而为之。可是若这真的是葳蕤的阁子,冒充她的女人是谁?真的葳蕤又去了哪里?她心中砰砰直跳,浑然未觉身后那人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直到那人忽然低头,贴上她的脖颈。
左钧直被放养着长大,随父母四海游历,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在意男女之防。然而这种肌肤之亲却是头一次,左钧直浑身僵硬,只觉得那人埋在自己颈窝间深吸了口气,然后极轻极缓地呼了出来,如是反复了好几次。暖热鼻息拂过她颈侧,隐约缠绵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龙涎香!母亲身份特殊,她自幼对这种只有皇室才享用得起的名贵香料并不陌生。这人,这人……她鼻尖都渗出凉骎骎的细汗来。这人来自大内。左钧直虽不会武功,却听说过但凡深谙其道的刺客,身上不会留下任何能够被识别的东西,包括气味。
这人身上亦无任何香味,直到吐纳内息时才带出龙涎香的味道来。龙涎香的味道其实最容易被除去,除非,这个人在其中浸淫的时间达到十数年、数十年之久。能在宫中连续不断呆这么久的人只有两种,而男人则只有两个。左钧直多希望他就是个内侍,然而现在她一万分地确信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还是个中了媚芸的男人。春楼中许多女子喜欢用合欢药,或溶水饮,或掺点心,或含于口中津液递送。男客大多不知其中门道,往往只觉得较外面更加销魂蚀骨,于是迷恋其中。
繁楼中的合欢药俱是秘制,有三六九等,粉液烟诸形,媚芸为其中之最,亦是唯一的媚香。混合了西域大漠寸芸、天山雪莲等奇药,性极烈,男子只需闻得片刻便骨酥筋软,神魂颠倒,非得欢合或解药方能纾解。正因其惑乱于无形,力道劲猛,繁楼中一般限制使用,免遭客人诟訾。看来之前嗅到的浓香,就是媚芸。握着她手腕的手光滑温暖,是年轻男子的手。除了太子明严还能有谁?左钧直大惊之后反而大定。柳三生总同她唠叨,凡事要往好处看。比起大奸大恶之徒和采花贼之流,太子还是要强出许多的。
更何况他没有一招结果了自己,中了媚芸还死撑了这么久的君子,挺不赖的。唔,既然媚芸这么厉害,自己怎的没有半分不适之感?难道因为自己是女的?不对,刘徽说过,合欢药对女子也都有效。额,刘徽。左钧直突然想起刘徽送过她一个辟香药囊,让她来繁楼中必须随身带着。原来这药囊这般有用。刚才明严在她颈间嗅了几下,大约是闻到了药囊之香,觉得有纾解之效。此时此刻,显然渡人即是渡己呀!左钧直又屈指在明严手上写道:你中媚香啦她不知明严此时为了保存体力,不愿用传音入密这种大耗内力的功夫。
担心外人听见,便放了她手,亦在她掌心写道:你有解药?左钧直暗笑:英明神武的太子也有这种憋屈的时候!他又写:还敢笑?左钧直暗想糟,刚才没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竟忘了他还捂着她嘴。赶紧回手轻手轻脚拉开衣领,将那药囊取出来放在他手心,又写道:能防不能解,解药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