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学军被高翔不动声色的指责刺痛了,将头扭开,对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良久才说:“我知道,她完全有权生我的气,我表现得很差劲,一直如此。”
“所以你打算满足于这样一个久别重逢:接十几年不见的女儿回家,请她在家里吃饭,带她逛逛工艺品市场,赶走那个尾随过来的男人,送她去机场,让她嫁给你从未见过的外国人。”
“她完全没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没资格多问什么。”
高翔冷冷地说:“她完全没对您提起的事情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没记错,在她出国以前,她对您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请您回家。她14 岁的时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刘湾看看她,您拒绝了,没跟她告别就来了阿里;她还不满15 岁,长途跋涉到阿里来看您,您给了她一个许诺,可最终没有兑现;至于把我从她身边赶走,您在她17 岁那一年的春节也做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表现没好多少——我想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的应该不止于此吧。”
“除了这些,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左学军握着木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这么多年,关于她的情况,我只知道:她上了大学,然后继续读了医学院,她在做住院医生,如此而已。我已经完全错过了她的生活。她今年30 岁,看着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像是做梦一样恍惚。她跟我讲话,我忍不住会走神,想起她小时候的事。她生下来的时候得了新生儿黄疸,要接受光疗,我和她妈妈都没有任何经验,吓得几天不敢合眼,后来她好了,我们给她取名思安,希望她一生能够平平安安……我从来没想到,其实我连她最基本的平安也没能保证。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高翔一时也无话可说了,他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处于长期的痛苦与自责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做更多提醒。
“我并不怀疑您是关心您女儿的,但是您如果只想着让我离她远点儿,让她继续回到遥远的地方过您不了解的生活,这种关心未免太简单了。您的女儿内心有一部分仍旧停留在她的少女时期,没有真正完全走出来。如果您回避,可以一直回避下去,如愿完成跟女儿的这次见面。”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相信我,接下来十几年她还是会和您不通音信的。”
这时高翔的手机响起,他说声“对不起”后,走出来接听,电话是左思安从宾馆里打来的。
“这么快就醒了?”
“其实我爸一敲门,我就醒了。可是,突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完全没有17 岁时和你一起被他堵在家里的理直气壮。”
提起那件事,两人心里都有些异样的感觉,左思安似乎有些后悔,急忙补充道:“我想不出说什么,只好装睡让你去应付。”
高翔被这个坦白逗乐了:“好吧,我原谅你把我扔出去面对他了。”
“你们在哪里?”
“放心吧,这次你爸爸对我很客气,请我在一个小茶馆喝酥油茶,味道有点儿冲,不过喝了之后,确实感觉头不怎么痛了,也许你也应该来试试。”
她“唔”了一声。
“他很关心你的生活,不希望我继续纠缠打搅你。”
她苦笑:“你怎么不告诉他,其实是我打搅了你。”
“没必要辩解,我确实是尾随你来的阿里。”
“我会跟他讲清楚的。”她轻声说,“高翔,麻烦你告诉他,我现在会去狮泉河边,如果他还想跟我谈谈,到河边来找我。”
“我说了,不需要解释。”
“不,他来宾馆找我,肯定有话跟我说,就算觉得无话可说,我也不能再让你替我挡在前头了。”
高翔回到茶馆,告诉左学军,他女儿在河边等着他。他们结账出来,他看着左学军走远,突然想起15 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带着左思安从招待所出来,同样走在这条街道上。
他们两个人都被严重的高原反应困扰着,他牵着她的手,步伐迟缓,四周黑暗、幽深而安静,街道异常空旷,风卷着沙尘,呼啸着从他们耳边刮过,有着裹挟一切、卷走一切的气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与他小心地保持距离,而是不由自主地靠紧他,将他的手牢牢抓住。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万里迢迢送左思安来阿里,最初只是单纯负疚,力图替陈子瑜赎罪以求心安。
正是在那一刻,他对她有了更多情感的投入。他们的命运似乎通过默默紧握着的手正式联结了起来。
多年之后,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高翔一时也有了恍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