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

作者:酥油饼

走廊寂静,隐约可闻楼下大堂的喧哗声。

陶墨慢吞吞地依着门框坐下,一手支地,一手搭着膝盖,眼耳紧紧关注房内动静。

旁边的门咿呀一声打开,老陶探出半个身子,“少爷。”

陶墨急忙站起,“啊,这么晚还不歇息?”

老陶道:“这正是我想问少爷的。”

陶墨转头看了看顾射屋里的灯火,低声道:“等顾小甲回来,我就回去休息。”

老陶道:“少爷为何呆在门外不进去?”

陶墨干笑道:“弦之睡觉,我笨手笨脚的,怕扰了他。”

老陶盯着他不语。

陶墨尴尬地低下头。

老陶叹了口气,缩了回去。

陶墨重新坐下。

老陶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条被子,“地上凉,少爷裹着坐。”他说着,将被子铺在地上,等陶墨挪过去,又将另一半被子折起来,盖在他身上。

陶墨感激道:“多谢。”

老陶道:“顾公子受了伤,少爷莫要呆得太晚。”

陶墨不明其意。顾射受伤,他才应该照看得晚才是,为何反倒不要呆太晚?

老陶也不解释,径自回屋。

陶墨抱着被子坐着,全身慢慢暖和起来,连带睡意一同来袭。正当他迷迷瞪瞪准备入睡,便听一阵焦急的脚步声,随即看到顾小甲如天兵般冲到眼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小甲站在他面前,怪异地低头看着他。

陶墨半梦半醒,揉了揉眼睛道:“我在等你。”

“等我?”顾小甲脸色一变,“是不是公子出事了?”

陶墨眷恋不肯离去的睡意被他吼得一干二净,忙站起身,摆手道:“他很好。我是怕弦之有什么事没人照应。”

顾小甲眉头微微松开,“干嘛不进去等?”

陶墨小声道:“弦之睡了。”

顾小甲觉得古怪,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推门而入。

陶墨趁门开的那一刹,拼命伸长脖子往床的方向看去。

由于里屋与门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他只能看到床下半截鼓起的被子。

“公子,我回来了。”顾小甲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发现顾射正张着眼睛看他,目光清冷,哪里有半分睡意?他愕然道:“公子没睡?”

顾射不答反问道:“是谁?”

“笔法厚重。章子书。”顾小甲嘀咕道,“也不知道他们想得什么,成天以仿冒公子的画作为乐。无聊透公子是假冒的,简直无可救药。”

顾射道:“他不信并非他真的不信,而是不甘相信,也不敢相信。”

顾小甲被绕得有些晕。

顾射道:“镇店之宝是仿作,传出去有损商誉。”

顾小甲道:“难道掩耳盗铃就不伤了?”

“商人重利,而轻浮名。”

顾小甲道:“所以说商贾奸猾,最是不能结交。”

顾射道:“这也不尽然。”

顾小甲抱怨了一通,才注意到顾射的脸色不是太好,心头一惊,忙道:“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咚。

门框被撞了一下。

顾小甲回头,正好对上陶墨担忧又焦急的目光。他转头看顾射,依旧一脸虚弱的云淡风轻。

“只是困了。”顾射挥挥手。

顾小甲赔笑道:“我去外屋守着,公子有事便叫我。”

“外屋?”顾射面无表情地反问。

顾小甲笑容一垮,“客栈厨房离得远,我怕听不到公子的呼唤声。”

顾射道:“这里不需你,只管去。”

顾小甲心有不甘地往外走,三步一回头,奈何顾射铁了心,任他神情凄楚,目光哀伤,也不动摇分毫。直到出了门,顾小甲转身,面对陶墨,脸上哀容尽收,化作恶狠狠地瞪视,“好好照顾我家公子!别忘了他的伤是怎么来的。”

陶墨忙不迭地点头,心里不但没有被威胁的恼怒,反而一阵舒了口气的轻松与欣然。

顾小甲不放心,叮嘱道:“公子浅眠,你莫要睡死。若半夜听到公子咳嗽或是翻动,就给公子倒半杯水,不多不少。”

陶墨记下。

顾小甲又道:“公子若是起夜,一定要先点灯,然后到外头守着。”

陶墨又记下。

顾小甲还待说什么,就听里头传来顾射的干咳声。

顾小甲头一缩,正要走,却见陶墨飞一样地蹦进去了。

陶墨手脚利落地倒了半杯水,心里头还惦记着顾小甲的话,不多不少,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期待地看着顾射。

顾射回望着他,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才缓缓侧头。

陶墨连忙将杯子凑过去。

顾射嘴唇沾了沾,便移开去。

陶墨看着几乎原封未动的水,又看看顾射,略带失望道:“够了?”

“嗯。”顾射重新闭上眼睛。

陶墨端着杯子放回桌上,低声道:“我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只管喊我。”

“不必。”顾射施施然道,“去外间睡吧。”

陶墨怔了怔,随即喜形于色道:“我,我真的能去外间?”

顾射缓缓道:“你若是嫌弃……”

“好!”陶墨冲到门口抱起被子就往床上一丢,然后利索地关门,全程不过眨眼的工夫。

“……”顾射道,“睡吧。”

“好。”陶墨嘴里应着,人却是抱着被子靠墙而坐。他知道自己一躺下必然睡得沉,索性坐着,这样有什么事起来也方便。

里间外间隔得不远。

陶墨有种只要凝神静气就能听到对方呼吸声的感觉。他照做了,然后听到顾射在床上动了动。

“要喝水吗?”他问。

“不用。”顾射答。

“那是要……起夜?”陶墨又问。

“不用。”

陶墨有点不放心,下了床,朝里屋张望。

顾射闭着眼睛趴着。

陶墨觉得心里头闷疼。莫说一直趴在床上,哪怕是一直面朝上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动也是极不舒服的。如果能够交换,他恨不得趴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哪怕多趴一个月,甚至一年也愿意。

但是他不能。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心情。在顾射为他的付出上,他能回报得太少太单薄。

感激很容易说,但太容易了,他反倒说不出口。他甚至想象不出如顾射这样孤傲清冷的人怎么能够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受人杖刑!

可这一切终究是发生了。

那个人本该独立于俗世之外笑傲红尘之人正趴在床上,带着一身的伤。而本该受罚之人却站在这里,毫发无伤。

他瞧不起自己,却又不容得自己瞧不起自己。因为有太多人赋予他厚望,他已没有瞧不起自己的资格。

多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