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

作者:张悦然

春迟将贝壳托在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缠在一起。她将嘴唇凑到贝壳旁边,对着它轻轻呢喃,它就发出低徊的回应。它栖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驯服的动物。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迷,就像一种粘稠的、湿漉漉的空气,又好像儿时我爬上窗台,拨开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白色的天空。而贝壳的回应,就像一阵惊慌的小雨击打在屋檐上。水声潺潺,贯穿着我的整个童年,终于汇集成一条河流。我甘愿沉溺其中,做这些声音的奴仆。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壳,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

因口渴而醒来的午后,我悄悄跑去厅堂喝水,又跑去她那里,躲在倭金彩画小屏风的后面偷看。

她守着一桌子灿如珍宝的贝壳,它们被绢帕摩挲,慢慢浮出一层珊瑚色的光晕,犹如少女的腮颊。睡眼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颗颗哀艳的头颅,被不知道哪里吹过来的风拨弄着,轻轻摇摆。而她那干涸的眼窝一点点地湿润起来,犹如灯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这样的时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么美的眼瞳,没有人会相信它们看不见。

她将手指伸向它们,在它们光滑的额头上轻轻掠过。我是多么妒嫉它们。她从未这样抚摸过我,从未。我掉头,快速跑回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抓过紫纱帷幕的一角,尽量温柔地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

我曾将她晒在院子中央的贝壳碰碎,被我弄碎的是一只月白色的枇杷螺,壳顶和外唇部有大块的缺损。

她体罚我,让我跪着,又命我将碎掉的贝壳重新粘好。初夏的烈日使我晕眩,膝盖的痛楚慢慢扩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胶粘住,和那只枇杷螺连在了一起。我终于昏厥过去,软软地倒在地上,释放了受刑的膝盖。

那时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比春迟还高。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院子中央,手指上还粘着那枚贝壳。它像一只蓄满阳光的小钵,包藏其中的种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肤上迅速地生长。在这段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它好像默默地与我血液交换,融会。我们长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终于不再恨它。

我将贝壳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补上,再涂一层白亮的滑漆。我将贝壳放在桌上,站在那里不敢动。枇杷螺的壳顶已经修补好,打磨光滑,远远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气的小宝塔。春迟伸手摸到那只贝壳,抚弄着。

她忽然问我:“你不觉得贝壳很像人的耳廓吗?”

她用凤仙花染过的洋红色指甲,敲敲贝壳的螺脊,语气忽然变得和蔼起来。我受宠若惊,这是第一次她问询我的看法。

我点点头:“是很像。”

“你试过把贝壳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吗?”

“没有。”

“你可以试试看,就像在一只耳朵跟前和它说悄悄话一样,它会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话,将嘴唇对准那只枇杷螺,压着声音对它说话。那贝壳皮被打磨得很薄,几近透明,声音涨在里面,激起了一个个漩涡。随后我就真的听见人的耳语,伴随海浪声,一层层追逐着的水花赶来回应我。掌心的那只贝壳就像一颗星球一般转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它装满了故事。我抬起头看春迟,欢喜地笑了。

春迟竟也笑了,嫣然一笑,从未有过。那笑容虽转瞬即逝,却被我永久地收藏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那一刻我有多么感动,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那样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