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魂祭

作者:焰焰

易云嫦张嘴。古潜精神随之一振,目含期待,竖耳倾听。可易云嫦很快闭上嘴,从质子袋里拿出平板开始写话:

“我听见你们的对话了。”

古潜悚然一惊:“你没睡?”

不对。他明明亲眼确认易云嫦被送上床,睡得实诚。这幢别墅的隔音效果不错,易云嫦被安置在隔音效果最佳的主卧,关上门窗,根本不可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难道老医生打的针是过期镇定剂?

古潜狐疑地打量易云嫦:“易小姐,我先确认一件事情——你异能觉醒了吗?”

易云嫦在平板上疯狂输入骂人的话。

“你——能说话了吗?”

易云嫦指尖一顿。

古潜:“如果你可以发出声音,能不能说话?别用写的。”

易云嫦垂下眼眸。

古潜:“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她愤愤地在平板上写:“你想拆散我们!”

“你去死好了。”

啊呀。古潜暗暗砸舌:看来是真把易小狗(不知不觉间他也用了虢首封起的昵称)惹毛了。

古潜:“他只是初恋吧?”

初恋往往会失败。

易云嫦笃定道:“是唯一的爱。”

呵呵呵。

“没有他,我……”易云嫦卡了一下,心里天人交战很久,终于咬牙写道:“我就不去古战场。”

古潜差点跳起来。惊吓过后,他心中凛冽,如同受到驱使般问出:“那你尝试过唤醒他?”

他又在易云嫦脸上看见了相似的答案。

“失败了?”

易云嫦:“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古潜失笑:“试多少次不都一样?”

易云嫦又露出想咬人的表情。

别说,小奶狗凶起来也挺唬人的。古潜目光闪烁,觉得那句“如果你命中注定的醒族出现了又怎么办”已经毫无意义了。他直接放弃。“易小姐,你应该也知了——超级醒族和唤醒者之间的羁绊很强,不会容下第三个人横插其中。”

易云嫦啪啪啪地拍响平板,示意古潜先看。

“也许我根本不是唤醒者!”

古潜:“……”这玩笑不好笑。

“不,也许我说出来你很生气。但你越是否认,我越是认同你和超级醒族有很强的联系。”

易云嫦:凭什么?

凭一个女人的遗言。古潜深深地凝视着易云嫦。他转身挑了张单人沙发坐下,又指了对面的位置:“来坐。易小姐,趁虢首封不在,我们好好聊聊?”

易云嫦写道:不用背着他聊。

“是没错。”古潜点头赞同,“可是他在场,有些事却不大方便我们三个人开诚布公——比如超级醒族和唤醒者之间羁绊之深,将来会如何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

易云嫦迟疑了一会,勉强坐到古潜对面。

——你说异性的醒族和唤醒者极有可能是夫妻或恋人,但我对应的也许是女性醒族呢?

古潜疲惫地捏捏山根:“你这是自欺欺人。”

——是你太悲观。

——天无绝人之路!

“天意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古潜说,“你的热情令人感动。但是没有走到人生最后一步,谁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掌控了命运。与其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结果被坏结果打个措手不及,不如从一开始就只考虑最坏的结果。如果出现好事,就是惊喜了,对吧?”

易云嫦差点把平板拍古潜脸上。

——等到出现好结果的时候,我和他不是已经悲剧了?

“只是延迟……”

——你是魔鬼吗?

古潜神色一僵:“可他总会陪你走到古战场吧?”

“我们各退一步。醒族出现之前,你们爱怎么腻歪就怎么腻歪,但醒族出现之后你面临重新选择的时候,你能不能……”他望着易云嫦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希望她强制转向选择醒族的话再怎样也说不出口了。凭什么左右别人的感情?

他在古战场,确实见证过很多情比金坚之爱。

秦婉不就是因此而死吗?

是不是所有的超级唤醒者都如此专一深情?

古潜仰头一倒,陷入软塌塌的沙发里。“行吧,你赢了!不求你们分手了。但是结婚一事,先抵达古战场再说?如果最后你们仍然在一起,就在基地给你们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那些外围世界发出的抗议也全由我们联合部队出面扛下,如何?”

虢首封不是指责联合部队给了护卫好处、给了世家贵阀好处,独独把真正核心眼里的易吞口氏给忘了吗?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古潜索性再抛出一个承诺。

在逼着古潜低头这件事上,易云嫦比虢首封能耐。

易云嫦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随即眼睛红得象兔子一样。

古潜不安地动了动:“你怎么还不开心?”

——他不让我跟。

——之前去哪都带着我。

——现在却,不要我了。

易云嫦写着写着又哭了起来,甚至在无理取闹。

——你带我去禁区,我自己去找他。

姑奶奶,求你别闹!古潜揉着太阳穴,心想:我真把你带过去,虢首封会隔空取我人头你信不信?

“不行。”古潜狠心拒绝。

易云嫦大哭。虽然没有声音,可她一样有办法哭到让人崩溃。

古潜烦躁得想抽烟。

做保姆可真不是人干的工作。

他坐等易云嫦自行终止哭泣。

结果?呵,女人!

易云嫦越哭越带劲。古潜渐感不妙,心里衡量着放纵她一直哭一直哭……等虢首封回来大概率要轮到他一直哭了。是时候想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了。“易小姐,”古潜严肃地说,“我们来一场成年人的对话吧。”

哭得无声打嗝的易云嫦:“?”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根本没有保护爱情的实力。你能守住一个男人飘忽的心吗?”

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古潜苦笑:在虢首封面前他用“你守不住易吞口”为理由,劝人放手。轮到面对易云嫦时又用“你拢不住虢首封的心”为理由,劝人放弃。幸亏现在不是三方座谈,不然他敢保证小俩口忽然暴起一顿男女混合双打,能把他头给打爆。

易云嫦象极了一只被抛弃的狗。

古潜把“迟早要分手”咽回肚子,见易云嫦在平板上写:是因为我追不上他?

体育长短跑确实不是她的强项。

古潜:“……”

——那你能帮我想个追上他的办法?

古潜嘴角抽了抽,感觉帮还是不帮都是送命题。他换了一张哲学家的面孔,沉吟说:“你想和他携手并进,对吧?”

“携手并进就是两个人手拉手共进退吗?肤浅!”

“还有一种携手并进,是他在前线冲锋,你在后方保证他的退路。”

古战场基地有千万军人,军人后面又有千万支持者。科研小组,后勤行政,家中点亮一盏守望灯的亲属……一千个在前线拼死守卫家园的联合部队士兵的背后,又有一万个默默付出的人支撑着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

易云嫦在平板上匆匆写道:“可是我很害怕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倒下。”

古潜失笑。

那些目送自己的妻子、丈夫、儿女、父母走进古战场的人,又何尝没有相似的恐惧心?可是为了维持小我的完整,就对整个灵界不管不顾了吗?不,不可能。

有时候牺牲是必须的。

人只能忍痛做出取舍。

古潜挺直脊背,问:“易小姐知道什么是‘各司其职’吗?”

“如果担心他就只想着代他承受,那一个人需要多么强大,才能身兼数种身份——既做自己又做他人?古代手眼通天的大能也做不到吧?即使天道也不行。再深厚的感情也不能把你变成他、或把他变成你。单单男女有别这一项,就注定有些事他可以做,你做不到,你能做,他却做不到。”

古潜想了想,批评说:“虢首封也有这样的臭毛病,什么事都想着替你周全解决。”

“你们是觉得抢先吃尽苦头的人就证明了爱?那怎么可能?有些灾难,你处理不来但他能处理,也许没有你挡在前面,他轻而易举就能化解。而你的替身之举反而让他倍受折磨。这样强加负荷的深情,又能维系多久?爱人,是彼此相拥,满足,幸福快乐的,为什么非要让他加倍承受你不断造成的苦难?”

“不错,苦难是感情的炼金石。只有学会共同面对、共同瓦解苦难,才能天长地久,朝夕相处。”

“你悍不畏死坚持与他共进退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再继续坚持下去,就只会让他不堪重负了。”

“易小姐,在爱人之前,要学会自爱。”

易云嫦愕然。她渐渐回想起幻境里虢首封几度失去冷静的场面,哪一次不是目睹她血肉模糊的时候?

易云嫦曾以为自己足够理解虢首封的心情,足够体谅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多么冷酷。明明知道他的愤怒、恐惧和依恋,却沾沾自喜于自己替他挡下小小一波灾难,把自己的功劳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却希望他记住自己的付出而加倍爱她?

换一个角度来想,如果虢首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遍又一遍挡在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微笑,后背却被一群行尸撕咬得血肉模糊,她会不会疯?为什么当时就不能彼此拉一把,侧身避开?非要直面那种伤害?

这是什么示爱,这明明是施虐。

过了很久,易云嫦才在平板上慢慢写道:我错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