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魂祭

作者:焰焰

就算眼前漆黑,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龙鑫还是一眼认出了何正济,和他手里的邪物。龙鑫立刻折断手边树枝,一击戳在何正济手腕上。

何正济吃痛,魔匕复又插回土里。

魔匕:“……”

何正济弯腰去捡匕首,大片阴影笼住他。他抬起头,龙鑫一巴掌抽过来,把人打得踉跄退开。

正在吃土吃得生无可恋的魔匕:“……”

“看你现在疯魔的样子。”

啪。

“那把蠢刀说的什么花言巧语把你哄得团团转,连自己命也不想要就想要它?”

啪。

“人话不听,畜牲话也不听,妖不妖、鬼不鬼的东西说话你倒是挺爱听?”

啪啪。

“出息!”

啪啪啪。

何正济象纸片人似地瘫在地上躺尸。

月亮隐入云后,山林里天光昧昧,诸多树冠高高低低,在天地之间连绵成涛,摇曳成海。

见何正济一动不动,龙鑫这才回去收拾魔匕。“一把刀就能控制你,蠢货。”他冷哼,用一块手帕裹住魔匕后丢进质子袋。眼不见为净。“多亏你姓何不姓龙。”

摊在地上的手指微微一曲。

林地上飘动着呛人的血腥味。

龙鑫吸了吸鼻子,又随意扫了一眼何正济的身影,怒其不争地说道:“我叫你离黑色的小刀远点,你就直接把刀抢过来?何月玲呢?你多大的人了,还做这种事,自己不觉得幼稚吗?如果我没赶来,你是打算变成第二个嗜血症?”

他象一个普通老父亲,隐忍孽子多时,这一刻再也忍耐不住地开启暴怒训子模式。

“小刀有什么好?看看你从小到大玩废多少刀?哪一把刀是你自己玩坏的?不是都便宜了何月玲吗?怎么现在才反击?早干什么去了?”

小时候怕他被伤到,只给木刀。结果木刀一次一又次被何氏两父女抢去,一个当柴烧,另一个玩腻了再当柴烧,横竖不会留给眼巴巴等待的小何正济。长大了一点,就不给木刀了,送出去的都是软铜片、小银刃,结果他偏偏学会了用不开刃的刀狠狠捅进行尸的脑袋。龙鑫当时以为孺子可教,见他眼红外地人手里中看不中用的水晶小刀,一边嗤之以鼻,一边托人弄来两三把,他隔段时间放一把出来,逗得小孩在自己身边流连忘返……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宠他,又看着他心爱的东西被人一遍又一遍夺走。不出手,站在远处,看孩子们为了些可笑的小玩意儿争执、争夺、乃至离心。从小到大,何正济就一次也没有抢赢过何月玲。可自私自利的何月玲会走到今天六亲不认的地步,不仅仅是何正雄纵容的结果,背地里也有龙鑫间接施展的手笔。

龙鑫想用她磨砺出何正济的刀锋,何正济却象一把劣质的木刀般越来越迟钝木讷。

无奈之下,他只得设计闽清珊再怀一个孩子取代何正济在他心中的地位。

再冷血无情的人一旦中了亲情盅,想撒手,手也不会松开破破烂烂的网。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相处就成了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模式——亲不亲,疏不疏,父不父,子不子。

见何正济依然躺着不动,龙鑫火冒三丈:“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中用的儿子!”

何正济迷蒙地望着夜空,夜空如深渊般深遂,深不见渊底。他露出一个含糊的笑容,不竖竖耳朵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轻声说了四个字:“不,你没有。”

你没有我这种儿子。

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虽然很无奈,可是我姓何。

我阿娘闽清珊,阿爸何正雄,阿姐何月玲——一屋子的孬种让人提都不想提。可四个人一起围桌吃了十八年晚饭。每年除旧迎新夜,为了讨个好兆头,也能彼此露个好脸,笑个好笑,橘灯清亮,浊酒香菜,碗盏三杯,黄汤灌肚,互拍肩膀,哈哈大笑,不称爷俩,便是兄弟。等外面喧哗大响,也能平心静气互道一声“新年吉祥”。

龙鑫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何月玲有嗜血症的事没法再瞒下去。今晚死人太多,煞气直冲云九霄。那些公家安排监控能量的电子狗恐怕会嗅到动静,会派人过来查看。我还得想个办法忽悠他们。每家每户七八口人的死出来一两个还好,象你这样惨遭灭门只留余辜的,说不定会成为彻查对象。”

何正济眼前的橘光幻景迅速远去,流星般没入夜空深处,最后闪烁一息,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暗不见底的渊色。

“只要我在,回龙教还能庇护你几分。现在已经容不得你拒绝,正济,先从回龙教最低阶的众徒开始,我看看你有没有实……”他走到何正济近前时,天上浓密的乌云刚被吹开,露出皎洁银盘照亮地上一片狼藉。

晚谢的花、早挂的果,被压断的枝桠和被轧平的草地。何正济平躺在地上,胸前血肉模糊,一双红得滴血似的眼睛半开半阖,懒洋洋地眯瞪着龙鑫。

龙鑫呼吸一窒。

整个世界如同被封印般沉寂下来。

又过须臾,云拢月隐。龙鑫果断蹲下身,两指抵着自己眉心低声吟诵道:“吾以魂祭——”

何正济满脸抗拒:“不!”

不用你施舍我,不用你怜悯我,不用你救我!

“愿正济康健如——咳咳咳!”龙鑫忽然呛咳,被迫中断了献祭。他放下手,惊怒交加地怒吼:“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林子里,何贞姑低声解释说:“这是天道不接受献祭的征兆。”

“什么?”

“他的所求超过了可以献祭出去的魂力,天道便作主强行中断献祭。”

古希道一头雾水:“可他只是想让何正济恢复健康吧?这个愿望很难实现?”

“不难?”虢首封不认同地说,“何济世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半死人。现在要他恢复健康不是逆转轮回?既然如此,为何要舍前面的闽清珊不救,而救他?难道就快生产的闽清珊不比何正济重要?”

复活死人是灵界严禁立止的大忌讳之一,天道会轻松答应这场献祭才有鬼。

龙鑫中断献祭后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人好像老了十岁。

古希道忍不住又问:“天道真的会示警,并强行打断献祭?”他还是有些不信。

“确实是这样。在测试醒族实力的仪器研发出来之前,每一个醒族都能知道自己的根底,就是因为有天道协助,默默纠正他们。”不然很多醒族不知自己根底,直接作一次,就能把自己消耗到连渣都不留。

易云嫦忍不住感叹:“既然所有醒族都知道自己有极限,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醒族死在古战……”她忽地感觉头顶上落下两道滚烫视线,跟彗星撞地球似的,轰得她脑子里嗡的一炸,嘴阖严实再不敢往外漏风。

虢首封也不敢置信:没想到她心里依然念叨着古战场?她是哪个年代穿过来的遵纪守法好公民,都好到老古董级别了,叫她放弃这次信守承诺有这么难吗?还是说古战场对她而言到底有什么吸引力,上赶着去送死?!

易云嫦缩成鹌鹑团团,头不敢抬,更不敢和他做眼神交流。

气氛骤然冷却。

虢首封等着她给个解释,等了几分钟也不见人吭声,心中顿时无名火起。他刚要发作,易云嫦聪明地指向林外:“啊……快……又献、祭了。”已经很久讲话不结巴的易云嫦,这时候不仅胆子被狗吃了,连字都吐不全了。一句声东击西被她说得坑坑洼洼。

古希道伸长脖子:“噫,还以为他会放弃这轮献祭。”依龙鑫的本性,曾经有一次献祭的举动,就是他重视对方的表现了。发现献祭会要他老命,那是万万不可继续的。

“哦,他在调整祭语。哈!又中断!还不放弃。”古希道大乐,就差嗑瓜子围观了。

虢首封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怒火。

“龙鑫如果放弃,何济世就会死在这里。十年后我们也不会遇上何济世,被逼上断龙崖,一起掉下断龙崖。懂?”

所以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就看龙鑫愿意为何济世做到哪一步。

虢首封悄悄在易云嫦掌心里写下:别急着做决定。

易云嫦抿嘴。

山林被夜风抚得飒飒作响。龙鑫一遍一遍被打断的祭语成了某种背景音。

何贞姑看着看着,忽然开口道:“其实天道示警并强行打断献祭,还是龙鑫总结的经验。”

“是他逼迫醒族献祭时逐渐发觉并摸索出来的东西。他说——”

“祭语是两种意愿组合作用出来的东西——第一是醒族意愿,第二是天道意愿。”

“天道意愿主导的献祭,所求所得少,抽取的祭品也少;醒族意愿主导的献祭,所求所得大,作为祭品被抽走的魂力越大。魂力有限,人的贪求却没有限制。所以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醒族,就总有一天会面临献祭时灰飞烟灭、不复轮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