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级班子调整终于要揭开它久捂了的盖头,瀚林书记北京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把普天成叫到办公室:“天成啊,有件事跟你碰碰头。”
“书记您说吧。”
“市级班子调整,我想了很久,组织部也拿了一个方案,可我总觉得,方案还有些欠缺。这样吧,你把手头工作停停,按照你的思路,拿一个方案出来,对了,一定要细化到人头上。”
“这不妥吧,应该由组织部定的,我参与进去,不大好。”普天成心里怦怦乱跳,嘴上,却说得既谦虚又周到。
“这么多年,依赖你依赖惯了,别人拿了总觉不放心。”瀚林书记说了句实话,又道:“组织部拿组织部的,你拿你的,将来我们择优而用之,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事做好保密就行。”
普天成不好推辞了,其实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如果瀚林书记不找他,他真就要对自己的处境好好想一想了。
“那行,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去北京,有人跟我谈起了国平同志,看来,我们是留不住国平同志了,国平同志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一走,我怕海东的工作会受损失。”瀚林书记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揩揩头上的虚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周国平要是真的调走,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机会出现,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啊。他强忍着,生怕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跳到脸上。
“天成啊,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压力越来越大,海东这副担子,重啊——”
“书记的心境我能理解,只可惜天成能力有限。”普天成十分模糊地说了一句。
“能理解就好,能力不能力的先不说,好好干好你目前的本职工作吧。”
普天成赶忙点头说是。瀚林书记带着欣赏的目光望了他半天,道:“你忙去吧,方案越快越好。”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的心情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激动得很。前些日子,于川庆跟他说起国平副省长时,他还没往心里去,觉得压根就没这可能,中央不会这么快就把国平副省长调走,现在看来,消息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机会,这绝对是机会!他冲自己一次次这么说,脑子里迅速将竞争对手一一过了一遍,目前看来,并没有人对他构成强有力的威胁,何平和化向明虽然排名在他之前,但他们对海东工作不熟悉,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政府那边,几个副省长他都一一掂量过了,虽说都有可能,但可能性都比他小。怕只怕中央会另外派人来。想到这,眼前又闪出瀚林书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来,能够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瀚林书记啊。
半天,他站在陶前,一动不动。
陶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陶无语。
名单很快拿了出来,其实这样的名单早已在普天成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不管瀚林书记交不交付他此项工作,他都是按习惯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安排上,普天成还是很伤了一番脑筋。一个是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普天成一直犹豫不决,对这个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至少,他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普天成思虑再三,还是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马效林原地不动,继续当他的副书记。但在内心里,他是那样希望马效林能尽快成熟起来。
另一个是妻子乔若瑄!
这是道难题啊,普天成真是不好破解,他相信,瀚林书记也一样的难,乔若瑄二次去北京,等于是给瀚林书记施加了压力。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乔若瑄放在了必须调整的名单里,至于怎么调整,他没提出具体意见,他希望瀚林书记能把这道难题给破解了。
方案呈上去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议,会议有两项议程,一是安排部署下一阶段党风党性教育工作,这项工作讨论得很快,几乎是瀚林书记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听,轮到大家发言时,也都是三言两语,表示坚决服从。其实,大家是急不可待等第二个议题。会议很快进入第二项议程,研究人事变动。
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尽管大家都努力控制着,不想让紧张显在脸上,但,每个人的定力有限,这种时候,真要做到镇定,的确不是太容易。路波省长一直盯着墙上一副画看,那是一副山水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相信它在路波省长眼里,早无新意,可他看得十分专注,但普天成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他倒要看看,瀚林书记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国平副省长在喝水,他今天刻意换了一只新杯子,带盖的那种景德镇瓷杯,一边喝水,一边细细观赏着杯边上几朵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普天成暗暗笑笑。最不安的还属马超然,普天成相信,今天这个会议,马超然可能没有想到,从会议刚开始他的表情判断,瀚林书记并没跟他通气,所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是那么足。何平汇报的时候,马超然忽而低头沉思,忽而又举目远眺,但目光,分明是含着怒的,也有交锋前的那种焦灼和不安。后来他想喝水,一紧张却把杯子打翻了,响声惊动了四周,大家都把目光聚他那儿。他想装镇静,就来不及了,竟然拿起杯子,恨恨地朝垃圾筒走去。瀚林书记扫了他一眼,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专心致志听何平汇报。
何平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对每一位参会者,都是一种考验。何平汇报完,目光望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说:“组织部拿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家谈谈看法吧。”
没有人说话。由于调整方案没有涉及到海州市,路波长出一口气,端起杯子,很悠然地喝起了水。路波不说话,证明他对组织部的方案是满意的,至少没有不同意见。常委们的目光就又盯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知道,再不说话怕就没了他说话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道:“总体方案我同意,下面几个市的班子是该调整了,但在个别人选上,我个人有些不同意见。”说到这儿,他瞅了眼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显得很沉静,似乎大家的讨论跟他无关。马超然接着道:“将南怀和吉东两套班子全部调整了,是不是欠妥?”
“是全部调整么?”瀚林书记像是忽然从怔想中醒过神,问何平部长。
“不是全部调整,调整人数占班子的三分之一。”何平说。
“哦——接着往下说。”瀚林书记并没看马超然,马超然犹豫一会,又道:“三分之一是不假,但两边一把手都要调整,动作是不是有些过大,对下一步工作,会不会有影响?”
“那你的意见呢?”瀚林书记这次把目光对在马超然脸上,很和气地问。
“我个人意见,吉东徐兆虎最好先不要动,市长嘛,可以考虑让昌平同志过度一下。南怀那边,让孟杰伦同志担任代市长,是不是还欠成熟,我推荐一位同志,能不能将发改委程中远同志派下去,让他到南怀主持政府工作?”
程中远是很年轻的一位同志,刚刚四十岁,已担任海东省发改委副主任,听说此人很有背景。
“说完了?”瀚林书记问。
“先谈这些吧。”马超然意犹未尽,他本来还有两位同志要提,一见宋瀚林态度这么温和,忽然有些张不开口了。
“好,畅所欲言,我希望大家都谈谈,这次人事调整关系到海东今后的大发展,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所想所虑都说出来。”瀚林书记一脸郑重地说。
化向明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道:“超然同志的担忧有一定道理,相信也是从工作出发,为大局着想。一次把吉东党政一把手都换了,对下一步的工作的确是个考验。”马超然心里一动,以为化向明要支持他,谁知化向明紧跟着就说:“但是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一个地方的工作抓不上去,就证明这个地方的班子配备有问题。吉东是大市,在海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些年来,吉东的工作很不理想,特别是经济建设,已经落到了全省的后面,把原来那么好的底子都丢了,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果我们总是瞻前顾后,一味地强调工作的连贯性,就会错失良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往瀚林书记这边扫了扫,接着道:“我同意组织部门拿出的意见,由杨馥嘉同志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同志担任副书记、代市长。至于南怀,锦文同志有必要调整一下,华泉同志担任市长已有两年,应该成熟了,把担子压给他,也是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考验。市长嘛,我同意由孟杰伦同志担任。”
马超然恨恨剜了化向明一眼,不甘心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化向明明确表态后,其他同志的发言都成了附和,谁也不再主张什么,都说同意组织部门的意见。对南怀和吉东,普天成并无过多担忧,他相信自己提的名单会跟组织部门的高度一致,他担心的是广怀,可是何平提交到会上的方案,居然没涉及广怀。广怀的班子这次也不动,这倒是出乎意料。普天成发言时,有意避开南怀和吉东,大局已定,他再谈就显得多余,他就另外两个市的班子配备谈了些看法,都是原则性的,没涉及具体人,最后他表态,同意组织部门提出的方案。
会议最终通过了组织部的方案,一口捂了很久的锅,总算揭开了。
仿佛一场飓风,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又迅速平静。在去南怀调研的路上,宋瀚林忽然问普天成,对这次调整怎么看?普天成凝起眉头,想了一会说:“也算是一次手术吧,但愿这场手术能扭转海东的被动局面。”宋瀚林在被动两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模糊地说:“天成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普天成反问道。“我感觉,你身上的锐气正在一点点减少,以前有的那股霸气,现在好像也没了。”瀚林书记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沉稳一点总没坏处。”
普天成忽然无语。霸气?他身上以前有霸气吗,自己从没觉得,瀚林书记也从未这样说过,为什么今天?想着想着,他明白了。定是乔若瑄!
班子调整完后,普天成刻意让自己低调下来,应该低调的,绝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胜利而冲昏头脑,前面还有太多的荆棘等着他。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包括杨馥嘉廖昌平等人的宴请,热闹是他们的,他应该活在冷清中。是的,普天成越来越喜欢冷清。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他的下一步在哪,他的未来还能绽放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上,是有一些问题该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像以前,只知道一味地进,一味地争,进得太深,是没有退路的。但又不能停下,不进则退,放哪儿也是真理。乔若瑄回来的那天,他的心情有点暗淡,弟弟天彪来电话说,金嫚病了,突发性胰腺炎,很厉害,眼下还在医院,已度过了危险期。如果换上以前,他听了兴许也没什么,叮嘱天彪尽心照料就是,但这次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感觉。想想金嫚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也没有安慰,他的心,就如刀绞。偏是乔若瑄这次回来心情也很坏,广怀班子未动,乔若瑄想当书记的梦没有实现,她跟杜汉武的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她把这一切归罪给了普天成,说普天成宁可帮别人也不帮自己老婆。普天成刚开始还跟她解释,说这次调整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所有方案都是组织部定的。乔若瑄听了嘿嘿一笑:“行了,普天成,你骗了我多少年,还想继续骗下去?瀚林书记让你拿方案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普天成暗暗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是瀚林书记告诉了她?后来一想不可能,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消息走漏了。未等他再解释,乔若瑄又说:“吉东那边太平了,是不是又可以把她接回来了?”
一说这个,普天成就知道,关于金嫚,乔若瑄根本没忘掉。他们两人为此事曾闹过长达两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次矛盾中,乔若瑄发誓,自己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不会依附于你,普天成,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休想压着我,也休想拿这些丢人事来刺激我,我乔若瑄不吃那一套!”说完,就去找瀚林书记了。乔若瑄到下面担任领导,一开始也是瀚林书记的意见,瀚林书记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你出了这种事,她怎么能原谅你,她想到下面去,就让她去吧,兴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把这事抛开。后来金嫚有了丈夫,普天成跟她的来往不那么密切了,乔若瑄也做出一副不追究的样子,这个家,才有了太平。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乔若瑄嘴上说,这事再也不提了,就当它是一块伤疤,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好了。可是到了关键处,她还是提出来。
那晚乔若瑄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不但扯出了金嫚,还把沈晓莹也扯了出来:“她们都比我强,都该得到你的赏识,独独你老婆,在你眼里容不下!”普天成哪还有嘴争辩,只能理短的站在那里,任乔若瑄骂。
骂就骂吧,普天成现在也习惯了,反正他们两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怎么平静过,甜蜜更是离他们很远,像一场华丽的错误,让他们持续到了现在。
普天成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深秋季节,大地显得格外厚实饱满,却也透出几分掩不住的苍凉。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划到哪一类人中去,成功,还是失败?其实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辉煌有过,失败也有过,收获人生成功的同时,也留下太多太多的恨憾。瀚林书记也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子飞驰在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时不时地想到同一个人。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在南怀视察了两天,南怀的工作基本令人满意,瀚林书记没表扬也没批评,只是提醒孟杰伦,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孟杰伦汇报了几个要上的大项目,瀚林书记说:“好,我们就是要抓龙头项目,以项目促发展,要让南怀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
调研完南怀,瀚林书记一行往吉东赶,同行的还有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发改委和招商局、财政厅的领导。余诗伦在南怀又闹了笑话,工作汇报会上,本来没安排他发言,发改委主任刚一客气,他便抓住话筒讲了半天,从国际经济形势讲到了国内,还讲了美国的次贷危机,他说最近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这书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伯森著的,他建议南怀的领导都来读读这本书。“不读书怎么成,我们的领导现在只读报读文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充实自己,要让自己的知识结构跟得上潮流,我还建议,在领导班子中掀起一股学习之风,这学习是指理论学习,专业知识的学习……”余诗伦激情飞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喷发点,瀚林书记却听得头上直冒汗。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无奈地说:“这个余诗伦啊,我看他改叫余诗人得了。”
从南怀出发之前,普天成跟廖昌平发了短信,告诉他调研组到达吉东的时间。廖昌平没有回短信,普天成以为他知道了,因为跟瀚林书记坐同一辆车,也就没好意思给廖昌平再打电话。南怀跟吉东毗邻,交结点是临安县一个叫双鱼的镇子。车队快到双鱼时,普天成看见,前面界点上,十几辆车子排起了长队。普天成暗叫不好。以前省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市上四大班子领导都是要到界点上迎接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吴玉浩当省委书记时,将它明令禁止了,想不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杨馥嘉又把它捡了回来。普天成生怕瀚林书记发火,急着要给杨馥嘉发短信,瀚林书记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你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杨馥嘉,怎么学会了这一套。”
车子到了双鱼,瀚林书记下车,杨馥嘉笑着迎过来,热情地跟瀚林书记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二十多号人,有人大政协的,也有副书记马效林和几位副市长,普天成没看到廖昌平,心里暗暗有些不快。杨馥嘉跟其他领导打过招呼,才走向他,目光有几分暧昧:“谢谢秘书长。”杨馥嘉没有说欢迎,而是说谢谢,用词让普天成一阵乱想。两只手握在一起时,普天成感觉杨馥嘉的手有点热,他的心也奇怪地热了起来。
简单打完招呼,车队在两辆警车的引领下,朝吉东开去。普天成心里就想,廖昌平为什么没来,难道他没收到短信?不可能啊,就算没收到,昨天李源也应该通知他们了,要不然,杨馥嘉能等在双鱼?正这么想着,就听瀚林书记问:“天成啊,你离开吉东五年了吧?”普天成道:“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四个月,”瀚林书记很富感情地叹了一声,道:“说说,现在回来,有什么想法?”“看到它,我很亲切。”普天成说了句由衷的话。真的,当车子离开双鱼,驶上高速路时,他的内心真就波涛汹涌,像有无数的感慨奔涌出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副市长到市长,然后书记。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金嫚。哦,金嫚,在最不该想她的时候,普天成却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那个金嫚,还在吉东?”瀚林书记出其不意地问。
普天成打了一个战,瀚林书记怎么会问这个?他摇摇头,片刻后说:“可能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哦——”瀚林书记长叹一声,没再问下去,微闭上眼,也像是沉浸到心事中去了。
车队进了吉东宾馆,又是一阵热闹,普天成发现,杨馥嘉在这方面是个奇才,宾馆里挂满了横幅,都是热烈欢迎什么的,六只巨大的气球飞扬在空中,让人觉得这里正在搞什么庆祝。瀚林书记瞅了一眼汽球,笑着说:“行啊,馥嘉,你把它搞成节日了。”杨馥嘉矜持一笑:“我想让气氛热烈点。”瀚林书记居然没批评杨馥嘉,而是满面春风地跟着杨馥嘉上了楼。等把一切安顿后,普天成才看见廖昌平满头大汗跑进屋来。
“你怎么回事?”普天成不客气地问。
“我刚刚从龟山赶回来,那边开矿,群众闹得厉害。”
一听是龟山,普天成的心动了一下。龟山开矿的事他听说过,据说地质部门在龟山发现了锡矿石,贮量很大,县上怕矿山被国家收走,抢先一步,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开采,也因此引发了外来开矿者跟当地老百姓的矛盾。但是普天成仍然没给廖昌平好脸色:“瀚林书记要来,你不知道?”
“知道啊,怎么能不知道。我是昨晚连夜去的,当地群众把一座矿炸了,差点闹出人命来。”廖昌平气喘吁吁说。普天成见廖昌平土头土脸,衣服也没来及换,就知道,他真是从龟山赶来的,但心里,仍然不舒服。不是他不舒服,他是怕瀚林书记会有想法。
果然,不大工夫,廖昌平垂头丧气回到了他房间。
“打过招呼了?”普天成问。
“打过了。”廖昌平说。
“没表扬你?”普天成带着恶意道。
“我汇报龟山的情况,他不听。”廖昌平的口气听上去很糟糕。
“哪有在这个时候汇报工作的,你是傻子啊。”普天成带着怨气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把廖昌平安排到吉东,是个错误。这步棋,下得不妙啊。
“龟山那边风波还没平息,闹事群众还在现场,我担心……”
“你能不能少提点龟山,瀚林书记刚到吉东,你就不能让他听点好的?”
“好的?”廖昌平楞了半天,坐下不说话了。普天成也不想太打击他,就道:“昌平啊,你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你的软肋,这一课你要是补不上,将来是会出问题的。不瞒你说,让你到吉东,我是捏着一把汗的。”
“这我知道。”廖昌平说。
“你等我把话说完。”普天成打断廖昌平,继续道:“龟山采矿是个敏感话题,里面的矛盾一定不小,但你刚到吉东,立足未稳,就急着一头扎进去,这样做,你想过后果没有?”
廖昌平摇头。
普天成接着说:“你在上面蹲惯了,看到的少,听到的也少。在基层,矛盾天天有,打架斗殴,聚众上访,稀奇古怪,但你不能每件事都去管,那样,你就跟乡镇长没什么区别了。”
“你是说?”
“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多讲,瀚林书记这次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了解和督查吉东党风党性教育工作开展情况,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多动动脑子。另一个,吉东工业企业不景气,不比南怀,南怀他们搞得是热火朝天,原有企业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招商引资又卓有成效,谁看了也高兴。吉东难啊,老企业负担太重,一个个喘不过气来。招商引资这些年做的又都是表面文章,到现在,也没一个新项目上马。你这个代市长,如果这方面没点新想法,怕是说不过去的。”
“可眼下……”
“眼下什么,是不是觉得你还应该到龟山去?”普天成不高兴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廖昌平,就是想让他明白,市长有市长的工作,也应该有市长的谋略。如果大事小事都不能区别开,廖昌平这个市长,是当不了几天的,怕是,头上那个代字都取不掉。
休息了两个小时,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会议,参加的有吉东四大班子领导,还有重点部委的领导,四县一区党政一把手也到齐了。瀚林书记大致把这次下来的任务说了一遍,果然,重点就是两项,一是党风党性教育,瀚林书记要求,吉东一定要掀起一场大学习大讨论的热潮,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前一阶段缺的课,这一阶段一定要补回来。第二是工业企业专项督查,顺带也提到了招商引资。瀚林书记讲完,由吉东市委书记杨馥嘉汇报。杨馥嘉先是就自己上任后开展的三项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接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党风党性教育上。她说:“从目前情况看,前一阶段,吉东工作不扎实,没有按省委省省政府的要求去开展,百分之六十的单位存在走过场现象,市委已经要求,这些单位回到第一阶段,重新来。另有百分之四十的单位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市委学习领导小组针对不同的问题拿出了不同方案,将在下一阶段分步实施。”普天成不得不佩服,杨馥嘉这点上,就是比廖昌平要强,强得多。
对于工业企业暨招商引资,杨馥嘉没汇报多少,说是情况还吃得不是太透,等下次会上,由马效林副书记做专题汇报。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汇报的时候,瀚林书记一直是微笑着的,表情很温和,可以想见,瀚林书记对杨馥嘉是满意的。等到了廖昌平汇报,瀚林书记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神情绷得很紧。普天成也替廖昌平捏了把汗,生怕他一激动,又把龟山开矿事件说出来。
龟山开矿,是有大文章的,那些应邀到龟山去采矿的,个个都有背景。这是一个死“穴”,瀚林书记不想点。普天成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去了龟山,路波省长嘴上说不要普天成操心,普天成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于是,他打电话给龟山常务副县长,让他无论如何照顾好这一对新人。后来龟山常务副县长送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回省城,特意到普天成家,普天成才知道,原来保护得很好的龟山,如今已是一片狼籍。跟群众矛盾最大的矿,就开在当年他带领群众抗洪的地方,那座道观也被破坏了。
还好,廖昌平没提这事,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到吉东任职的感受谈了一下,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短会结束后,瀚林书记刻意留下了两位同志,说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一位是人大李主任,另一位是政协谢主席。
普天成刚回到房间,马效林进来了。班子调整结束后,马效林去过省城,普天成借故自己有事,脱不开身,没跟他见面,但他知道马效林找他什么事,此人心里有疙瘩。此时见了,普天成也不想回避,有些事该跟他讲清楚,还是讲清楚的好。他请马效林坐下,说:“是不是对这次调整有想法?”马效林紧忙摇头:“秘书长多虑了,我哪有什么想法,不敢有的。”“这样说就是有。”普天成递给马效林一杯水:“效林啊,我知道你心里想不通,不但你,我也想不通。”马效林以为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惊讶道:“怎么,是有人不愿意我上去?”普天成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
“秘书长您?”马效林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效林啊,今天我也不想瞒你,我把实话说了吧。”普天成坐下来,认真地看住马效林,马效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普天成要给他怎样的一个说法。
普天成却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当年在吉东,也有两次机会,很容易就能上去,结果,有人阻挡了他,理由是他还不成熟,不能担此重任,于是他在吉东多干了两年。
“是瀚林书记?”马效林问。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明白,不是哪个人都能担起书记或市长重任的,你觉得他是官,但他不只是官,更多的,是责任。”说到这儿,普天成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认真地打量住马效林,马效林被他望得脸上发烧,心里更是发急,他只是想知道结果,至于原因,他的确没有心情想知道。
普天成换了一种语气道:“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你也会认为这是官话,是面子上的话,可我要告诉你,责任总是跟权力捆绑在一起的,没有哪个人只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承担权力后面的责任还有义务,但你现在,缺乏这种能力。”
“秘书长……”
“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机会不是只有这一次,你的路还长,只有自己做足了准备,才能牢牢把握住机会,同时,你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秘书长。”
见马效林头点得很勉强,普天成心里再次涌出一股失望,这种人,怕是永远也没机会了。
马效林借故还要安排晚上的活动,告辞走了。望着他郁闷离去的身影,普天成再一次审问起自己来,你不是教父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可结果呢?
这是败笔啊!
晚上是吉东方面安排的宴会,地点就在吉东宾馆贵宾厅,瀚林书记在杨馥嘉他们的陪同下,精神抖搂地走进宴会厅,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紧随其后,从两人的神情看,他们跟瀚林书记谈得很愉快。普天成来到贵宾厅,意外看到两张面孔,一张是前秘书胡兵。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胡兵并不在场,这阵突然出现,就有文章。另一位,是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的沈晓莹。
这个杨馥嘉,她想到哪里去了,这不是胡搞吗!
普天成一时有些张惶,幸亏胡兵热情地走过来,向他问好。他边说话边望住远处的沈晓莹,生怕她冒冒失失走过来。还好,杨馥嘉向瀚林书记介绍了沈晓莹,从表情看,瀚林书记像是不记得沈晓莹了,这让普天成心里一阵轻松。握过手后,瀚林书记又问了句什么,然后撇下沈晓莹,又被别的人包围了。沈晓莹显得迷茫,她像一支不该开放的花,缺少光彩地站在那儿。胡兵发现了她的孤独,走过去,将她请到座位上。普天成看了看,那桌上坐的是吉东市人大几位副主任,主客是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还有余诗伦。
余诗伦像是自觉了一点,到吉东后,再也不硬往瀚林书记身边蹭了。
普天成没有坐在瀚林书记这一桌,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吉东几位眼巴巴的副职。这样的场合,没有必要非跟瀚林书记坐一起,他选择离沈晓莹远一点的桌子,身边刻意留出一个座位,等胡兵忙完后过来。谁知坐下不久,廖昌平凑了过来。普天成不高兴地说:“瞎坐什么,坐那边去!”廖昌平有点不情愿,或者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见普天成目光严厉,最后还是坐到了瀚林书记那一桌。
杨馥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今天格外出彩,打扮得也很漂亮,虽然是机关里常见的套裙,但因为里面衣服配得好,实在是穿出了味道,普天成怎么看怎么顺眼。想比杨馥嘉的得体和夺目,沈晓莹就有些见拙了,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也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可她选择了一套“奶”油色的套裙,显土,款式也有点老旧,更重要的,她脸上没有光彩,那光彩不是能打扮出来的。
普天成对她有点惋惜,这曾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当年她的风光,绝不在今天的杨馥嘉之下,她是吉东官场一支花,又管着广播局和电视台,走到哪,都有人簇拥。也许风光来得太早了些,就像花,开得越早,败得就越快。但他脑子里旋即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这朵过早衰败了的花,还有机会绚丽地绽放么?似乎,杨馥嘉今天的举动,给了他答案。
这个杨馥嘉啊,以前还未发现,她也是个人精!
宴会气氛热烈而又愉快,瀚林书记今天也是放开了,杨馥嘉他们轮流敬酒,瀚林书记一一喝了,还主动跟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碰杯。瀚林书记今天,给李主任和谢主席给足了面子,那份亲切劲,就像他们曾是老战友。两位老同志乐得合不拢嘴,杨馥嘉更是几次端过酒杯,客气而又不失分寸地给他们的热情加温。两位老领导也是能喝,要是换了普天成,怕早就醉了。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上任虽没多长时间,但吉东的形势明显发生了变化,再也不像徐兆虎在位时那么令人不放心。他甚至猜想,瀚林书记有意跟两位老领导亲近,目的,就是想把王化忠他们彻底孤立起来。依靠老的,团结中的,发展小的,永远是官场之法宝啊。
果然,第二天,普天成就听说,王化忠在人大大发脾气,骂李主任他们是叛徒,是小人,一群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伪君子,后来被李主任轰走了。
参观吉东工业园的时候,杨馥嘉忽然凑上前来,悄悄跟普天成说:“一直想谢谢秘书长,就是没有机会,要不今天晚上,我请秘书长坐坐?”普天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瀚林书记,笑道:“这和多首长在,你就不怕他们提意见。”杨馥嘉捋捋头发,样子亲切地说:“没事的,晚上书记有事,他约了几位企业家谈话,申明不用我陪的。”
“跟企业家谈什么,工业园搞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他们。”普天成望着眼前貌似繁荣实则捉襟见肘马上就要停工的吉东工业园,忧心忡忡道。
一提这个,杨馥嘉的脸色也暗下去,长叹一口气道:“吉东工业园搞了四年,他们一直报喜不报忧,我到吉东后才发现,他们撤东墙补西墙,把省里和国家给吉东的投资,都转移到了工业园,就这,工业园还是启动不了。”
“到底什么原因?”普天成问。
“一言难尽啊,项目技术含量低,前期缺乏考证,为了求速度,一哄而上,结果还没建起,就成了大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主意呢,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省里的意见。”杨馥嘉莞尔一笑,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普天成却觉得,杨馥嘉特意安排工业园让调研组参观,另有目的。她仔细地盯住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有几分可怕。
工业园参观果然让瀚林书记大发雷霆,听完常务副市长高健的汇报,又看了三个半死不活的项目,瀚林书记通知把市直各部委的领导召来,就在工业园开现场会。会上,瀚林书记一改几日来的温和,突然对吉东四大班子提出了质问:“这就是你们搞的工业园?你们每次汇报,都说工业园是吉东的希望,是吉东工业救市,工业兴市的重大战略举措。省里为此不惜代价地支持你们,从政策到资金,哪一点做得不到位?可是你们呢,你们看看,就这些半拉子工程,就值得你们大吹特吹,就值得你们一次次地把它拿到省里,当做政绩来标榜?!”
市人大李主任马上接过话:“我有个请求,请省委组织工作组,查清工业园资金的下落,还有征地过程中的诸多黑幕,给吉东百姓一个交待。”
瀚林书记转向李主任:“让省里来查,你人大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监督?!”
李主任低下头去,政协谢主席刚说了一句,瀚林书记打断他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解释,吉东工业园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省里不派工作组,你们自己查!人大和政协的同志都在,你们能否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只是表现在嘴上,要看具体行动。”
人大李主任当即表态,一定要履行好人大职责,切实帮政府把工业园建设中的问题查清,查明白,让工业园尽快建成投产。
瀚林书记在吉东的做法,让普天成既喜又忧。喜的是,瀚林书记借着别人的手发力,可以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徐兆虎他们置于矛盾的漩涡之中,从而彻底地让他们丧失反扑的机会。吉东工业园是徐兆虎到吉东后抓的政绩工程,现场会所在的吉东生物制品科技公司是由王化忠的女婿投资建设的,王化忠也持有股份,听说这家公司已贷了好几千万,目前情况看,公司起死还生的可能性为零。这些线索纠结在一起,就很有文章可做了。但,普天成还是不敢太过高兴,相反,他心头的阴云更重。瀚林书记这样做,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把吉东这块疤彻底剜掉?再者,普天成也发现,瀚林书记现在越来越喜欢表面的东西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普天成正在听取吉东几位县长的汇报,李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接电话方便不?
一听李源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出事了。他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什么事,还要我出来接电话。”
李源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广怀可能出事了。”
“广怀,什么事?”普天成脑子里轰一声,脚步僵在了那里。
“目前情况还不是太明,广怀方面没有上报,我也是其它渠道听到的。”
“兜什么圈子,到底什么事,快说!”普天成抬高了声音。
“明皇夜总会又死了人,死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是早上八点从明皇夜总会八楼跳下的。”
“什么?!”
“秘书长,还有更坏的消息,我刚才从广怀那边证实,死者家属及围观群众将近三百多人,他们包围了明皇夜总会,还把……”
“还把什么?!”
“还把交通也隔断了,目前群众越围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都说要找耿明皇算账。广怀方面出动了警察,围观群众不但不撤去,还跟警察动了手。”
“警察,谁让出动的警察?”
“还能有谁,汉武书记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乱弹琴!”普天成骂了一句,愤愤压断电话。尔后,他迅速将电话打给乔若瑄,乔若瑄的电话通着,却不接,普天成连拨几次,最后竟成了盲音。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简直就想把电话砸掉。过了一会,内心稍稍平静些,又将电话打给王静育,遗憾的是,王静育手机关机。
不可能啊,如果真出了事,乔若瑄会不接电话?还有,王静育是秘书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怎么能关?
普天成怀着侥幸往回走,他想,兴许是李源道听途说,如果真的发生警察跟群众对峙的事,广怀方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上报,那么,瀚林书记就会第一个知道。就算瀚林书记不知道,于川庆也该打电话通知他。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明皇实业一直是杜汉武跟乔若瑄矛盾的焦点,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导火索,明皇出事,乔若瑄会不会故意躲起来?
会的,一定会!
普天成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他踅转身,迅速离开宾馆二号楼,回到房间,马上就将电话打给于川庆。还好,于川庆的电话很快接通,他也知道点那边的情况。于川庆说,事情发生四个多小时了,广怀方面并没上报,但相关消息已传到了省城,他正在落实。普天成叮嘱于川庆,迅速查清事件真相,第一时间通知他。于川庆嗯了一声。毕竟是秘书长,知道这事的厉害。跟于川庆通完电话,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汪明阳,汪明阳满不在乎地说:“夜总会的小姐跳楼,这种事多,您秘书长紧张什么。放心,您忙您的,有消息我及时汇报。”
普天成想骂汪明阳,又觉这个时候发火不应该,会乱了阵脚。汪明阳如此态度,他也懒得跟他叮嘱,只道:“你还是过问一下,这件事我感觉不大对头。”汪明阳嗯了一声。
合上电话,普天成还是不安,夜总会小姐?李源说得很肯定,跳楼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一个花季少女,什么事值得她付出生命?还有,明皇夜总会发生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这里面,会不会有其它文章?
正犯着急,床头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王静育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让你关的机?”普天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手机刚才没电了,我换了电池,就看到您打来的电话。”王静育解释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克制着自己,尽量装得平静。
“跳楼者是市八中的学生,听说已失踪半个多月,目前学生家长还有群众在明皇夜总会四周设了路障,五十多辆出租车还有十几辆私家车也参与其中,情况正往恶劣的方向发展。”
“乔若瑄呢,她在哪?”
“市长一大早就去永川检查工作了,现在联系不上。”
普天成再也不敢侥幸了,凭他对明皇实业的了解,还有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判断,此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这个时候乔若瑄不在现场是说不过去的。
“你马上联系乔若瑄,就说是省委的命令,让她火速赶回广怀,到现场处理问题。另外,你也赶到现场,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王静育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通完电话,普天成瘫坐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按原定计划,这一天他们就要赶往广怀,只是杨馥嘉让调研组看了工业园,瀚林书记才决定在吉东多留两天。他不知道是瀚林书记运气好还是杜汉武和乔若瑄运气太差,但凭直觉,他预感到乔若瑄的灾难来临了。
到了晚上八点,广怀那边还是没有确切消息,王静育没打电话,乔若瑄的电话依旧不通,普天成心底更加没了底。下午吃饭时,本想就这事跟瀚林书记透个气,一看瀚林书记跟李主任他们谈得很好,他没敢多嘴,草草吃了几口,借故胃不舒服,回了房间。不大工夫,杨馥嘉打来电话问候,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普天成说:“你安心陪领导吧,我这点小毛病,还犯不着惊动大家。”杨馥嘉说:“秘书长的小毛病,在我来说就是大事,要不要我上来,陪陪你?”普天成赶忙说:“别,你还是忙你的事吧。”说完,抢先一步合了机。
躺到床上,脑子里无端地涌出很多可怕的画面,有些简直是血淋淋的。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后遗症,父亲患的是胃癌,死时很痛苦,因为久长时间吃不下饭,父亲成了一把骨头。父亲连续几夜抓着他的手,说他看到了以前的战友,马二狗,杨土娃,刘土改…… 父亲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名字,都是普天成以前没听过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去的战友。父亲说他看到了血,战友的血,敌人的血,血山,血河……打那以后,只要遇到刺激,普天成脑子里就会涌出血红的场景。当年民工事件发生后,普天成长达半个月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血。他从包里取出“药”片,含上。这是一种进口“药”,可以帮人镇静,对心脏也有好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不那么发急了,他想到外面走走,正要出门,胡兵进来了,拎着两袋水果,后面还跟着一位漂亮的女性。普天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往他房间乱带人。
胡兵赶忙介绍:“普书记,这位是吉东电视台的肖记者,她母亲跟您是大学同学。”
“同学?”普天成略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女记者。
女记者拘谨地笑了笑,道:“普叔叔好,我叫肖丽虹,我妈妈叫林雪,普叔叔可能不记得了。”
“林雪?”普天成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林雪的女儿。瞬间,一张端庄而又秀丽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仔细地盯着肖丽虹看半天,说:“像,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快坐,胡兵,快请肖记者坐。”
普天成的热情让胡兵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普天成教训他,肖丽虹这两天变着法子缠他,非要到普天成这儿来,他实在是被缠急了,才大着胆将她带来。
“谢谢普叔叔。”肖丽虹嘴巴很甜地说了一句,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普天成又盯着肖丽虹看了半天,脑子里浮出许多往事来。怕是没人想得到,大学时,普天成暗恋过林雪。怎么说呢,也许那就是他的初恋吧,只是后来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才没敢把那份暗恋表白出来。父亲把话说得很清楚,这辈子除了老乔家的女儿,他休想把别的女人带进普家。父亲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他习惯别人按他的意志来活,谁要是敢跟他讨价还价,你就等着瞧吧,他会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逼你投降。普天成自小就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父亲让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你母亲,还好吧?”普天成收回乱想,问肖丽虹。
肖丽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刚才还红扑扑的脸,瞬间就阴了,浮上一层让人难过的表情。普天成立马意识到什么:“怎么?”
肖丽虹咬咬嘴唇,道:“我妈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普天成的心猛地一痛,后悔问了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他讪讪说了一声。
“没有关系。”肖丽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伸手捋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的这个动作又让普天成想起了林雪。印象尽管模糊,但经肖丽虹这么一翻版,立马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肖丽虹告诉普天成,她妈妈是出车祸死的。五年前的夏天,她妈妈随单位的人到九寨沟游玩,结果车子掉进了大峡谷。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生命无常,他现在真是听不得这种悲恸的消息,人在某个年龄段,对生命的担忧和恐惧格外强烈。大学毕业后,他跟林雪一直没有联系,后来听郑斌源说,林雪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男人好像有海外关系。普天成还以为,林雪早就到了国外,没想,她一直生活在陕西。
不管怎么,能见到林雪的女儿,普天成还是很高兴,简单问了下肖丽虹的工作,还有她父亲的情况,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丽虹仰起脸来,大方地说,她想采访一下普天成,请普天成从吉东老书记的角度谈谈吉东今后的发展。
“采访提纲我已写好了,普叔叔您先看看。”肖丽虹将采访提纲递给普天成。
普天成接过提纲,却没有看。他不喜欢这种采访,尤其是在吉东。一个官员只要离开他执政过的城市,这里必将对他是骂声一片,这已是目前一大特色。前些日子于川庆去南怀,也同样遭到不少人围攻。但他又不忍心拒绝肖丽虹,想了一会道:“我就不谈什么了,这么着吧,你回去重新准备一下,明天采访省委瀚林书记。”
“真的?”肖丽虹兴奋极了,能采访省委瀚林书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梦。她从凳子上弹起身,正要说话,猛见胡兵在一旁拿眼瞪着她,她知趣地收住话头,眼神不安地看着普天成。
普天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笑,冲胡兵说:“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先回去,晚一会我去跟瀚林书记说。对了,采访时间不能过长,十分钟够了吧?”
肖丽虹不甘心地说:“普叔叔,您就多给一点时间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还想多问瀚林书记几个问题呢。”
普天成说:“不行,就十分钟,就这,还不知道瀚林书记能不能答应呢。”
肖丽虹吐了下舌头,兴奋地告辞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点,广怀那边的确切消息才传来。王静育说,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是广怀八中高一学生,半月前在网吧失踪,家人以为她离家出走,学校也向公安局报了案,但是没想到她会在夜总会。王静育还说,事发后,有群众看见明皇方面用一辆面包车拉走十余名女孩,都是未成年少女。有目击者称,有个女孩想从面包车中跳下来,被押车的两个男人打晕了。随后就有学生家长赶来,自动围住了明皇夜总会,目前包括明皇实业总部所在的两条交通要道都被群众封死,全市出租车罢运,集中开到了两个路段,出租司机参与到了声援队伍中。死者尸体仍然停放在马路上,群众轮留看护。杜书记已经下令,要求广怀市公安局务必于今天将尸体拿到。
“拿尸体做什么?”普天成不明白地问。
“杜书记是怕有人拿尸体做文章,更怕死者家属把灵堂设在市委门口。”
“公安跟群众没发生冲突吧?”
“前后起了四次冲突,两辆警车被群众烧了,三名警察受伤,群众也有受伤的,目前双方僵持着。”
“乔若瑄呢,她到了没有?”
“乔市长还在下面,永川发生了泥石流,三辆农用车被埋,市长正在现场指挥救险呢。”
坏事挤到一起来了!
普天成心想,再也不能犹豫了,必须告诉瀚林书记,要不然,事情会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也就在这时候,省委宣传部新闻处长突然打电话给普天成,说广怀事件已曝在了网上,网民情绪很激动,说啥话的也有,目前跟帖已达几百万条。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普天成就怕好事者将此贴到网上,还真就给贴了。如今凡事只要一到网上,政府就一点战斗力都没了,网民们是不会听你解释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严惩幕后凶手!
而这个幕后凶手,并不仅仅是耿明皇,网民们会不屈不挠逼迫你挖下去,你稍微搪塞一下,网上新一轮的攻击就会开始。
普天成处理过几起类似的事件,他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
“叶部长怎么说?”普天成问新闻处长。
“叶部长指示我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监控网络,暂时先不要做下面引导。”
“好,我知道了。”说完,普天成就往瀚林书记房间去。
瀚林书记刚刚躺下,听见摁门声,问:“谁啊?”
普天成说:“是我,老书记,有件急事想跟您汇报一下。““下午不行吗?”
“老书记,情况特殊。”
瀚林书记打开了门,普天成没敢贸然走进去,就站在门口。瀚林书记说:“进来吧,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进了房间,普天成就将发生在广怀的事说了,瀚林书记的表情变化着,显然,他还不知道广怀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恶性事件。
“怎么现在才汇报?!”他质问普天成。
“之前情况不明,所以没敢惊动书记。”
“两天了你们搞不清楚情况,还要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瀚林书记猛地将水杯摔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这起事件的可怕性。普天成刚要弓身捡杯子,就听瀚林书记喝道:“还楞着做什么,马上通知开会!”
十分钟后,调研组全体成员来到贵宾楼会议室,瀚林书记冲普天成发了一通火,然后命令道:“你马上赶往广怀,全权处理此起事件,需要司法部门介入的,迅速让司法部门介入。”普天成说了声是,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两个小时后,普天成赶到广怀,同时他也接到杨馥嘉电话,瀚林书记带着调研组,已回了省城。
现场情况远比王静育汇报的乱,也复杂,普天成赶到现场时,明皇夜总会所在的宁安路已人满为患,离明皇夜总会不远的明皇大厦前面,也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普天成从围观者那里不少对政府的谩骂,有人公开提到杜汉武,也有人提到他妻子乔若瑄,说官商勾结,逼良为娼。还有人骂当官的禽兽不如,丧尽天良糟蹋女孩子,有愤怒者将矿泉水瓶子砸在政府竖起的宣传牌上。交通早已被堵死,砸毁的两辆警车早被大卸八块,轮胎成了人们坐屁股的垫子,汽车残件随处可见。不远处,一辆公车也被掀翻在马路边,从车号看,是市委的官车。大约有五十多名警察站在离人群三百米处,情绪不安地看着这边。普天成观察了一会,掏出电话,打给王静育,说他已到广怀。王静育问确切位置,普天成说:“十分钟后我到宾馆,你把公安局的领导给我叫上。”
普天成没住怀安宾馆,而是住在了离明皇夜总会较近的华都大饭店,跟他一同来的还有省委政法委何学智副书记,这也是瀚林书记安排的,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刚住下,王静育就赶到了。一看来的只是王静育一个人,普天成问:“让你叫的人呢?”王静育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关上门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我想还是先不要叫公安局的同志好。”
“为什么?”普天成甚感蹊跷。王静育的样子就像做贼,让他心里越发起了疑惑。
“杜书记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拿不到尸体,就让他们辞职。另外,杜书记也要求,此事没有他批准,任何人不能把消息透露到省上。”
这个杜汉武!
普天成想不明白,杜汉武为什么要在尸体上做文章,难道抢回尸体,家属就不闹了吗?他问王静育,王静育说了,他才明白其中的奥妙。
原来死者家属非要说女孩是在夜总会遭到奸杀后被抛下八楼的,而明皇方面却称,女孩是自己心甘情愿到夜总会,为抢客人跟同伴发生口角,一气之下跳了楼。家属一开始同意由公安做尸检,后来又说,公安跟耿明皇鼻通一气,不能把尸体交给他们。并扬言要在马路上设灵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耿明皇急了,才央求杜汉武,先把尸体夺回来再说。杜汉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指示公安局,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不能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参与其中乱起哄。
“这个时候争取主动,你们杜书记是不是疯了?”普天成气愤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征求何学智的意见。路上他跟何学智商量,到了广怀,先不跟市委、市政府领导打招呼,看看情况再说。现在看来,不打招呼还不行。
何学智说:“就怕他们不说实话。”
“这些人嘴里哪有实话!”
僵持了一会,普天成还是决定先不见杜汉武,要见也得等乔若瑄回来。乔若瑄啊乔若瑄,你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你意识不到这事的重要性么,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普天成刚起床,王静育的电话到了,说乔若瑄回来了。
“你转告她,我和何副书记在宾馆等她!”
普天成原还以为,乔若瑄不会来见他,没想,这天的乔若瑄来得很快,他还没洗漱完,敲门声就响了。普天成打开门,看见妻子面色枯槁地站在门外,她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一双鞋脏得已看不出颜色。普天成相信了王静育说的话,永川那边的确发生了泥石流。
“进来吧。”普天成说。
乔若瑄心事沉重地走进来,也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王静育说:“市长您先洗把脸吧。”说完,又朝普天成这边看了看。普天成说:“你的电话怎么回事,几天都打不通。”
“电话掉水里了。”乔若瑄有气无力说了一句,然后就又木呆着脸。乔若瑄是昨晚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瀚林书记回省城后,打她电话不通,命令李源,让他无论如何找到乔若瑄。后来李源把电话打到永川县政府,县政府的同志说,乔若瑄在救灾现场,她的手机掉进了水里。
“掉进水里不会再买一部啊?!”李源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让接电话的同志去现场,就说瀚林书记要跟乔若瑄通电话。
后来瀚林书记把电话打到别人手机上,乔若瑄才知道瀚林书记发了火。事实上,她是知道明皇这边的事情的,那时候还没接到泥石流的消息。当时她想,自己就是不回来,是红是黑,留给杜汉武唱好了。现在想想,她就有些幼稚,当然,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怎么办?”乔若瑄抬起头,茫然地望住普天成。她没想到,瀚林书记会派普天成来救火,更没想到,杜汉武和耿明皇会把这出戏唱这么大,唱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关于网上的消息,乔若瑄已听说,王静育还告诉她,目前杜汉武正在命令市委各部委的干部,加班加点应该网上的攻击。按杜汉武的话说,他要在网上打一场攻坚战,要把谣言全部消灭掉。
谣言?到现在,杜汉武还不醒悟,还在理直气壮替耿明皇说话。他是要把全广怀的干部都毁了啊!乔若瑄已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她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最近不断有官员被网民拉下来,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爱搞一窝蜂,以前是网民说网民的,官方爱理不理。现在是网上一说,官方便积极作为,生怕作为得慢了,自己就成了网民的对立面。
到了这个时候,普天成也不敢跟妻子斗气了,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昨晚我和何副书记去了八中,据八中校长反映,耿明皇在市内几家中学都养着马仔,这些小马仔以谈恋爱为名,将女学生骗到夜总会,然后由专人将他们亲昵的照片或录影拍下来,逼女学生为客人提借性服务,如果不从,他们就扬言要把照片或录影带散发出去。”
“这伙畜牲!”乔若瑄愤愤骂了一句。
“现在骂什么都晚了,如果这些事传到网上,你这个市长该怎么向网民解释?”
“有好的办法吗?”一向不把普天成放在眼里的乔若瑄,这一刻竟对自己的丈夫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依赖。瀚林书记说得对,别以为你是市长,处理突发性事件,你经验还差得多,我警告你,这次你再敢耍性子,我立刻撤你的职!
“现在你马上回去,半小时后我通知开会,记住,到了会上,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知道了。”乔若瑄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她两眼楚楚地望着普天成,似乎还有话要说。普天成摆了摆手,示意她马上回去。乔若瑄把话咽进肚里,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她刚才是想谢谢丈夫的,这么多年,无论普天成为她做啥,付出多少,她都没想过要谢,可是这次,她突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她的官,可能就当到头了,因为瀚林书记从来没有对她那么凶过,没有。
半小时后,普天成主持召开广怀四大班子会议。杜汉武接到电话的前五分钟,才知道普天成早就到了广怀,气得他大骂手下:“一群废物,省上领导到了广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等进了会议室,马上喜笑颜开地跟普天成问好:“秘书长一路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这么件败兴事,害得秘书长百忙中赶来。”普天成没有跟杜汉武多说话,一张脸板着,让人猜不透他是生气还是发威。
会议开得很短暂,普天成简单传达了省委的意见,然后说:“鉴于此起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省委决定成立临时工作小组,由我担任组长,政法委何副书记担任副组长。我要求,广怀四大班子务必高度配合,不得自行其事。下面我宣布几项决定,第一,会议之后,市长乔若瑄同志立即赶往出事现场,跟群众代表对话,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再激发矛盾。第二,现场公安全部撤出。”
身旁坐着的杜汉武插话道:“秘书长,公安撤出不好吧,万一……”
“没有万一,请杜书记配合工作小组的行动。”
“好,好,我配合。”杜汉武搓着双手,不说话了。普天成接着又讲:“这起事件,公安原本就不该在第一时间介入,更不该跟家属抢尸体。是红是白,总有弄清楚的时候,公安一介入,群众的过激情绪就被引发,我们要吸取教训。”
会场上有人点头说是,普天成扫了一眼,见是市公安局政委李汶川,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也是老公安。他已调查清楚,杜汉武命令公安抢回尸体时,政委李汶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可惜杜汉武听不进去。如果杜汉武当初冷静一些,矛盾也激化不到现在这程度。
普天成接着说:“有两点我们必须做到,第一,不能再次激起群众情绪,群众说什么,我们都要忍耐,群众提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要答应下来。第二,必须在短时间内将网络负面影响消除掉,不能任其发展,给后续工作形成压力。下去之后,市委宣传部紧急跟省委宣传委取得联系,请求部里的支持,要用合适有效的方式把负面影响消除到最低程度。”
普天成这个决定,让与会者感到惊讶。他这话似乎跟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是没有人敢反对,大家分头按他的指示行动去了。
半小时后,普天成接到乔若瑄电话,现场群众情绪很激动,骂啥话的也有,根本无法交流,怎么办?普天成毫不犹豫地说:“办法你自己想,就是下跪也要把群众的情绪给缓和了!”
一旁的何学智听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秘书长,这太过分了吧,事情并不是乔市长引起的。”
“现在没有过分不过分,正因为不是她引起的,她去才合适。”
何学智不说话了。两天工夫,他已领教到普天成的另一面,这是在省委办公楼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他现在终于相信,关于普天成的种种传闻,并不是造谣,他的确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人。又过了一会,王静育打来电话,说乔市长真的给死者家属下跪了。
“下跪?”普天成僵在了那里,半天,猛地将电话摔在床上,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人。
上午十点,汪明阳带着省局的同志赶到了,普天成简单说了情况,命令道:“你马上带人进入明皇夜总会,控制现场,另外,你通知市局李汶川政委,让他严密监视耿明皇,不能让他跑了。”
汪明阳有点不放心市局的同志,说:“秘书长,这事还是我们去做吧。”
“让市局去做,你的任务是把现场保护好,同时要防止不怀好意者利用群众情绪,再次挑起事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汪明阳哪能明白!
普天成断定,死者家属还有群众是被个别人利用了,刚才的会上,杜汉武就提出,有人想搞到他。“他们巴不得广怀大乱,大乱了他们的目的才能实现!”这是杜汉武的原话,普天成虽然无法判断,杜汉武说的有人是指政敌还是对他不满的群众,包不包括乔若瑄,但他还是相信,这起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操纵者!他冲汪明阳再次强调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一定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汪明阳再也没了昨天跟普天成通电话时的那种轻松口气,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起事件很有可能成为导火索,整个海东将会掀起一场龙卷风。他点点头,紧着执行任务去了。
普天成这样做,一是想给市上留下一点主动权,将来追究责任,也不至于把谁都逼到死胡同。另外,他也留了个心眼,市局政委李汶川平时跟妻子乔若瑄走得近,这一次,就算是给妻子卖个人情吧。
谁知李汶川带人赶到明皇,竟遭到了耿明皇的恐吓。耿明皇搬出杜汉武,说没有杜书记的指示,哪个敢动他?无法无天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在电话里冲李汶川发火:“立刻把他铐起来,直接送到省厅,我看他还敢张狂。”
李汶川犹豫着说:“秘书长,耿明皇是省人大代表,没有人大的批准,我们奈何不得他。”普天成暗暗懊恼,怎么把这给忘了。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说情电话打到了普天成手机上:“天成啊,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跳楼了嘛,多赔点钱,安抚安抚,别把动静搞得太大。太大了,将来不好收场。”
普天成不客气地道:“如果赔钱能了结掉,我普天成愿意出这钱。”
对方又问:“非抓不行?”
“必须抓!”
“他可是人大代表啊,抓也得履行程序。”
“特事特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嘴上这么说着,普天成还是不敢乱来。冷静,再冷静!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尽管这个时候,要做到冷静是那么的难,但他还是克制着,不让火气太大。千万不能授人以柄,要不然,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跟何学智说:“你马上回省城,把人大的手续办了,有阻力,直接找瀚林书记。”
何学智看了看表,担忧地说:“现在办手续,来得及?”
“来不及也得办,你马上出发,我让李政委他们想办法拖住姓耿的。”
“好!”
这一天的乔若瑄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普天成在会上那样发火,她还是头一次见,联想到瀚林书记在电话里的态度,她知道,这起事件,对她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说不定就绑在这起事件上。跟死者家属谈了一小时,毫无进展,围观者冲她吐口水,骂她是杜汉武的狗腿子,是花瓶。她一一忍了。后来她从一出租车司机口中无意中听到,阻断交通似乎跟出租车公司有关。她蓦地记起,两个月起,广怀最大的出租车公司万通公司老板徐兆发跟耿明皇之间闹过一次纠纷,耿明皇有个情人想开一家出租公司,可是有关部门不批,理由是广怀的出租车业已经饱和,徐兆发就想让小情人加盟到万通旗下,徐兆发不同意,耿明皇就让手下找徐兆发的茬。有天晚上,万通旗下的三辆出租车被砸,公安部门一直破不了案。不是破不了,是不好破,明知道这是耿明皇做的,公安就是不敢处理。徐兆发也是人大代表,将状子告了市人大,人大主任无奈地说:“你告到我这里,不是给我出难题吗,耿明皇这个人,不是我人大管得了的,有本事你去北京告。”
再问下去,死者唐小娟的母亲姚敏正是万通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乔若瑄心里有底了,她起身,离开出事地点,冲王静育说:“你马上找到万通老板徐兆发,把他请到酒店,然后给我打电话。”
半小时后,王静育打来电话,说徐老板在陶乐酒店等她。乔若瑄赶到陶乐,跟徐老板说:“不管你跟耿明皇有多大积怨,用这种方式,是法律不容许的,你不想成为罪人吧?”徐兆发拒不承认这起事件跟他有关,乔若瑄也不逼他,只说:“不管你参与没参与,我都不追究,现在我有个请求,请你出面,让所有的出租车都离开,恢复正常运营,另外,你帮着给死者家属做工作,天大的冤,我乔若瑄给她申,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无原则地答应,但有一条,尸体得交给省公安局的同志,孩子停放在马路上两天了,她也不忍心吧?”
徐兆发被乔若瑄的真诚打动,答应到现场去。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煎熬,乔若瑄看见,街上停留的出租车一辆辆的动了起来。再后来,死者家属提出,钱他们一分不要,必须将凶手法办,将幕后支持者绳之以法。乔若瑄一一答应,还给姚敏写了书面保证。
至此,八中女孩唐小娟跳楼引发的大案才算告一段落。
群众情绪是暂时平息下去了,但是网络上的声讨仍在持续升温,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网民们一听事件是让市长乔若瑄平息了的,立刻将攻击矛头对准乔若瑄,有好事者很快将乔若瑄给姚敏夫妇下跪的照片贴到了网上,还著上醒目的标题:市长下跪,是无能还是作秀?市委宣传部虽然发动了不少人,整天守在网上,能删的帖一律删,删不了的,发动大家灌水,企图用正面的声音压倒反面。但这有多难啊,宣传部的笔杆子们忙活了两天两夜,才发现,网络根本不听他们的指令,现实中是他们这帮人怎么写,事件就是怎么的,说谁白谁就白,说谁黑谁就黑。可是到了网上,恰恰相反。他们说群众不明真相,马上有人反击,说真相是什么,你敢说出来么?他们刚说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马上就有帖子跟过来,既然普通,你们这些爪牙不吃不睡爬网上做什么?他们越想描白,事情却被渲染得越黑。较劲到后来,不但没把网络上的谣言平息掉,反倒让更多的网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内幕。普天成不得不让宣传部的同志休战。就连他,也缺乏网络应战的能力啊。看来网络这个新鲜事物,是不被权力和潜规则左右的。
两天后,普天成回到省城,在这之前,杜汉武已先他一步到了省城,普天成始终没跟杜汉武发生正面冲突,毕竟有乔若瑄夹在中间,他也不好对杜汉武说什么。
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时,普天成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就事论事,发生在广怀的这件事也许算不得什么,这个世界上,天天有死人的事发生,也天天有不公平的事发生,如果每件事都让官员紧张,官员的神经早就崩溃了。但这件事背后,却有太多令人玩味的东西,普天成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江湖的风有多大,浪有多高,他是怕,一旦耿明皇这个塞子拔开,魔瓶里冒出的毒气,会熏倒一大批人。算了吧,还是先跟瀚林书记汇报后再说。
瀚林书记跟宣传部叶部长在一起,叶部长拿着几张报纸,正在一一翻给瀚林书记看,看见普天成,叶部长说:“秘书长来得正好,这事正让我犯愁呢,你来了,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瀚林书记将报纸搁一边,问普天成:“下面都稳定了?”
“算是稳定了吧,暂时不会有事。”普天成回答道。
“网上的反应你看到了?”瀚林书记又问。
普天成点头,并告诉瀚林书记,他在广怀已采取了措施,但网络的力量太大了,实在不好控制。
“你看看这个。”瀚林书记将叶部长收集来的报纸递给普天成,又跟叶部长叹道:“以前只知道主流媒体,哪想到网络还有这么大力量,你们宣传部就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叶部长说:“网络是洪水猛兽,你不理它,它给你乱说,你理它,它马上向你反扑,这次我是领教到它的厉害了。现在传统媒体又跟着搅深水,我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普天成很快就将几张报纸浏览完了,叶部长说得没错,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报纸已从网络上下载消息,对广怀跳楼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有记者甚至在普天成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广怀,对事件做了大量的现场采访报道,女孩的尸体和砸毁的两辆警车都被他们拍了照。现在的记者,无孔不入啊,惟恐天下不乱的,怕就是他们!
普天成将报纸放到桌上,低头想了一会说:“不能再犹豫了,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变被动为主动。”
“怎么采取?”叶部长问。
“还能怎么采取,叶部长,你还记得上次我让你看过的那张报纸么?”
“记得,记得,就是天价香烟和手表的那则新闻吧,那位同志叫周什么来着?”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他是网络时代被网民监督出来的一个典型。”
“你的意思是?”叶部长脸上闪过一层疑惑。
“既然我们阻挡不住,不如就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它。”
“怎么对待?”瀚林书记问。
“我的意见,省委这时候必须拿出强硬措施,要不然,今天或者明天,网民的质疑声就会落到省委头上。”
瀚林书记和叶部长都不吭声了,特别是叶部长,普天成到来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层,可中间有个乔若瑄,这话堵在他嘴里,怎么也讲不出来。瀚林书记和乔若瑄的关系,他尽管知道的不太详细,但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一些,让瀚林书记拿掉乔若瑄,这样的言他能谏么?现在普天成把话挑明了,叶部长突然松下一口气。他眼巴巴地望住瀚林书记,此时只有这样做,才是上策啊。
半天,瀚林书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样做,若瑄同志能接受得了?事情毕竟不是因她而起啊。”
“不能再犹豫,不管怎么说,她是广怀的行政一把手,该承担责任时,她就得站出来承担责任。”普天成的口气越来越坚定。
瀚林书记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啊。乔若瑄跟杜汉武的矛盾,已是公开的秘密,不但他知道,路波也知道,马超然也知道,他后悔没有及早把乔若瑄挪开,反倒让她成了受害者。这么想着,他恨恨地从嘴里吐出了杜汉武三个字。“好吧,就按天成说的办,下午就开会。”
“还是现在就开吧,提前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效果。”普天成又说。
瀚林书记动情地望住普天成:“天成,谢谢你啊,难得你能从大局着想。”
半小时后,海东省委召开了常委会议,马超然兴致勃勃走进会议室。这些天,他甭提有多高兴,宋瀚林啊宋瀚林,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啥事你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全国的网民交待,你又怎么唱这出戏!
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常委们的表情个个绷得很紧,特别是几个跟杜汉武来往密切的,这阵简直就像是哭。普天成先代表工作小组,向会议汇报了广怀少女唐小娟跳楼事件的经过及事态最新发展,他也提到了刚才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几张报纸,当然,他没说是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也没人追究他是在哪里看到的。然后提请会议研究,拿出解决办法。
宋瀚林环视了一眼会场,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只是在座的我们,怕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现在广怀成了新闻中心,海东也跟着扬了一会名。真是应了那句古训,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天下。不过这个名,扬得不好啊。大家说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这个话,真不好说啊。
马超然幸灾乐祸地望住普天成,目光在普天成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普天成在广怀的这两天,马超然天天打电话了解情况,他就怕事情闹得不大,闹不到中央去。现在好,网络帮了他的忙,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以后还得多抽点时间,学习学习,要与时俱进嘛。
会场继续沉闷着,谁也没勇气打破这沉闷,谁也不知道打破沉闷后又该怎么办?类似的事件发生得多了,但还没有一次把所有的常委都难住。其实思来想去,难的不是事件,是人,是乔若瑄!
宋瀚林知道再沉默下去也是闲的,没有人会在今天这会上抢着说话,他扫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马超然,目光转向普天成:“天成同志,你是这次工作小组的小组长,还是由你来说吧。”
普天成抬起头,他刚才头垂得很低,他怕触到马超然的目光,他也怕触到其他常委的目光,今天这会,与其说是给常委们开的,倒不如说是常委们给他普天成开的。乔若瑄啊乔若瑄,你现在懂得啥叫政治了吧,政治让你牺牲起来,你连叫冤的机会都没!
普天成稳稳神,还没到慌的时候,现在慌,会让人笑话的。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在广怀时有点感冒,嗓子发炎。然后,他再次环视了一眼会场,道:“广怀事件性质是恶劣的,给省委、省政府造成的影响极大,为了尽快平息事端,给关注此事件的广大网民一个交待,也为了下一步调查工作的顺利开展,我建议暂停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的职务,由省委派出其他同志主持工作。另外,我以工作小组组长名义,请求省委,对广怀少女坠楼事件展开司法调查,查清事实真相,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打出这样一张牌。马超然刚才还容光焕发,瞬间,脸就阴了,暗了。停职?他没听错吧?他原以为,普天成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冠冕堂皇把广怀的班子批评两句,说些追究责任之类的话,然后就会将话题转到当前的稳定上。什么时候,稳定都是主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普天成会向宋瀚林建议,当前应该集中力量,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同时做好死者家属的抚慰工作,只要死者家属不闹了,还怕别人闹?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普天成会把自己的夫人舍出来。这一招,狠啊!他偷偷瞥了一眼宋瀚林,宋瀚林似乎很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前阵子他还听说,乔若瑄要取代杜汉武当广怀市委书记了,他们两个,不,是他们三个,都要位高权重了,突然要给掳下去,岂能不痛苦?如果说宋瀚林是挥泪斩马谡,普天成就是忍痛断臂!
这一招,把所有人打懵了。
等普天成说完,宋瀚林又等了一会,他也在观察常委们的表情,普天成这番话,等于是向常委们丢了一个炸弹,这个炸弹丢得他难受,常委们也难受。确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时,他才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就按天成同志的意见办吧。”
当天下午,省委便下发了暂停杜汉武和乔若瑄职务的通知,随后,李源被派到了广怀,阶段性地主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