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作者:墨武

     狄青离开了大相国寺,茫然不觉地四处走动。直到黄昏日落,倦鸟归巢的时候,这才倏然清醒过来,暗想自己怎么如此失魂落魄,难道还在找那多闻天王珪一想到多闻天王,狄青又是心中火起,寻思道,这弥勒教徒对弥勒佛像看来还算有些尊敬。多闻天王去了第一次,说不定会去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不妨回大相国寺看看,或可遇上。才走了几步,禁不住又想,不知道她是否已离开大相国寺了?

     想到这里,狄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想回相国寺,到底是想寻那多闻天王还是要见那女子。不由自嘲道:狄青呀狄青,你这样的人,也会痴心妄想吗?

     狄青不再去想那女子,认准了方向,又朝大相国寺奔去,途中在路摊上买了两个馒头揣在怀中。此时寺庙期集早已散了,百姓也都纷纷离去,寺中清净许多。

     狄青进了天王殿,见殿中供桌上香烟渺渺,只有个敲木鱼的僧人犹在。心中微动,悄悄转到供桌之后,趁那僧人不备,竟然钻到供桌之下。他做事不拘一格,想到若在这里停留久了,寺僧感觉奇怪,说不定会把他驱赶出去,索性先藏起来。

     供桌之下倒还算干净,狄青轻轻地取出腰刀,将布幔割出个可供探看的缝隙,盘膝坐下,一时间心绪起伏,也不知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法子是否管用。可他要找多闻天王,实在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好法子。

     暮色四垂,油灯点起,大相国寺渐渐远离了喧嚣,寺内只余清音梵唱。狄青听那声音和缓,内心却静不下来。他一直从那布幔口子中向外张望,可直盯得眼睛发痛,多闻天王也没有再次出现。

     狄青有些肚饿,掏出馒头,撕下一块,怕发出声响被僧人发现,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吃了馒头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狄青坐得腿脚麻木,知道已近半夜,不由沮丧非常。心道寺门早就关闭,这多闻天王肯定不来了。

     这时候有脚步声响起,狄青精神一振,举目望去。前方来了一僧一俗,那僧人慈眉善目,颏下白须;那俗人则是背对着狄青,身无伞状长物,不像狄青在等的人。狄青看不到俗人的正脸,只见到他的鞋子是锦缎鞋面,极为华美。狄青认得那鞋子是京城名坊五湖春所制,买家均是达官贵人。

     来人显然和狄青没什么关系。狄青大失所望,闭上了眼睛,只听那俗人问道:“主持,我有一事请教。”那人声调年轻,但口气中隐有沉郁之气,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狄青微微错愕,感觉这人说话的腔调和多闻天王的那张脸有一拼,都是不太正常,又想,大相国寺主持隶属皇家,并非说见就见,这人竟能请动主持解惑,不知什么来头。

     主持道:“施主但请问来。”

     俗人苦恼道:“何处是净土?”狄青差点喷饭,暗道,难道这京城还不是净土吗?可转念一想,嘴角带分哂笑。

     主持缓缓道:“若寻净土,当求净心。随其心净,无处不净土。”

     狄青心中苦笑,话虽如此,可若要净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俗人亦道:“高僧所言甚是,但我却始终难以静心,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是以前来求佛。”狄青听那人声音中满是困惑悲凉,宛如困兽深陷笼牢,心中陡然涌起同情之意。狄青多年来亦是在困苦中挣扎,对这种感觉等同身受。

     主持道:“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施主,贫僧想说个故事……”

     俗人欣喜道:“请讲。”

     主持缓缓道:“闻东海之滨,有一翠鸟,厌倦世俗丑恶,总觉天下与它为敌。是以它飞到临海高崖处做窝筑巢,本以为再无祸患,不想一日潮涨,巢穴被浪卷走。翠鸟叹曰,心中有敌,处处为敌。”

     狄青听了,心中微有混乱,转瞬想,我不是非要和多闻天王为敌,只是此人不死,大乱不止而已。他若是真的学好……想到这里,嘴角满是苦涩的笑,他若是真的学好,我能放过他?恐怕不能。不然飞龙坳死的那近千百姓岂不太冤枉了?

     俗人沉寂良久,方才道:“多谢大师指点,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大师辛苦,我有意重修寺庙,做一场功德,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主持道:“重修、不修,无甚功德,心中有佛,方算功德。”

     俗人领悟,双手合十一礼,缓步走开,主持随后离去,天王殿转瞬沉寂下来。

     狄青听闻高僧讲禅,一会儿觉得有理,一会儿又觉得放不下,还有些好奇那俗人的来头。正胡 思乱想之际,突然感觉从布幔透进来的光线先暗再明。狄青心中一凛,凑到布幔后向外望去,只见一人静立弥勒佛像前,腰间一根绿色的丝带,背负长伞,正是他欲寻觅之人。

     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向那人脸上望过去。只见那人嘴角有丝微笑,可一张脸却是极为陰冷,正望着弥勒佛像出神。狄青看了那人良久,见那人站姿也不变一下,不由心底起了一股寒意。狄青知道自己就算无伤,武功也比那人相差太远,这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暗叹郭遵已离开京城,不然还能找来郭遵对付此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僧人入内。见到那人伫立在佛前,不由诧异低喝道:“你是谁?”大相国寺乃国寺,主殿灯火整夜不熄,这僧人负责半夜来添灯油,见到突然有外人出没,难免诧异。

     那人听到喝问,霍然回身,到了僧人的面前,背负长伞一动,伞柄已敲在僧人的后脑之上。僧人不等再喝,已软软地倒下去。那人手一伸,接住了僧人手持的油壶,竟耐着性子绕着大殿走了一圈,为四壁的油灯添上灯油。

     狄青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却搞不懂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添完灯油,又回到弥勒佛座前,望着弥勒佛主,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

     他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狄青听得一头雾水,暗想当年在飞龙坳,这人念咒为蛊惑人心,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人,又念的是哪门子咒语?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那人又将这句话颠倒念了一遍,眉头紧锁,目光又定在弥勒佛的金身上。

     灯火下,弥勒佛熠熠生光。那人目光中突露喜意,低声道:“是了,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他无论什么腔调,可嘴角的笑意永在。

     狄青突然醒悟,“这人多半是乔装改容了的。”未及多想,那人身形一闪,纵到莲花台旁,转到弥勒佛像身畔,连走数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