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

作者:priest



    奉函公将袖子挽起:“红头鸢准备!”

    除了李丰所在处,京城最后的十几艘红头鸢飘然上城,像是一群身着锦绣红妆的舞女,莲步轻移至刀山火海上,载着紫流金,在空中与前来赴死的西洋鹰甲相撞。

    皇天色变。

    城墙上的长庚首当其冲,身上一点临时挂上的轻甲根本挡不住砸下来的气流,只觉一股大力敲上了他的胸口,他眼前一黑,喷出了口血,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那方才替他传令的少年大叫一声扑过来,企图以身护住他。

    城墙终于彻底塌了。

    长庚不知自己晕过去多久,好半晌才渐渐恢复知觉,发现自己一条腿被卡在两个报废的齿轮中间,而方才保护他的小将士只剩下一双臂膀,齐根断在他双肩上,人已经找不着了,成了他身上一双鲜血淋漓的短披风。

    长庚咬住牙,感觉周身剧痛尚且可以忍受,因为远没有乌尔骨发作的时候那么难过。

    耳朵里大概是出血了,远近的声音听不分明,乱哄哄的,模糊极了。

    长庚想:“子熹不服药的时候,周围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吗……也怪清静的。”

    城墙塌了,城破了吗?

    李丰还活着吗?

    对,还有顾昀……

    长庚一想到顾昀,便再不敢继续下去,生怕那两个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气。他干净利落地截断思绪,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摸索到腿上钢甲接缝处,将八道锁扣挨个撬开,把自己往外拖去。

    背后尚且有一支铁箭,而长弓竟还未被压碎,他还能再杀一个人。

    只要这一息尚存……

    就在长庚刚刚将腿抽出来,尚未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他面前突然黑影一闪。

    长庚躲闪不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头,本能地将手中铁弓抽了出去。

    一只小小的木鸟掉落在他面前,被铁弓当空劈成了两半,腹中一团海纹纸掉落了出来。

    长庚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随后,这方才冷静得可怕的雁北王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那张轻飘飘的海纹纸摊在地上,他竟抬手捡了两次也没能捡起来,手哆嗦得五指几乎难以合拢,他这才发现,胳膊上的钢甲早已脱开,两根手指的骨节已经脱开不听使唤了。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呼喝“援军到了”,这本该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然而长庚心里并没来得及酝酿多少欢喜,反而在震惊之后升起无法言喻的恐惧。

    因为只有当他决然预备赴死时,才能短暂地将顾昀可能已经身化铁水的事实放在一边。

    这计划好的黄泉路突然横生枝节,眼看硬是要将他阻在这一边,长庚一时懵了。

    “大哥!”他隐约听见一声呼唤,下一刻,一匹轻骑飞奔而至,来人正是阔别已久、风尘仆仆的葛晨。

    葛晨飞身下马,一把扶住狼狈不堪的长庚,颠三倒四地解释道:“大哥,我我我接到你信的时候刚好在沈将军那,可当时南疆……”

    长庚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魔怔似的截口打断他:“子熹呢?”

    他话音含糊不清,葛晨一时没听清:“什么?”

    长庚用力挥开他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后背上不知被什么所伤,一大片血迹顺着衣服往下滴,而本人竟浑然不觉。

    葛晨:“大、大哥?殿下!”

    长庚充耳不闻。葛晨眼看着一道流矢冲着长庚打过来,而他竟也不知躲闪,忙魂飞魄散地上前一步将他拉开,不过区区两步路,长庚的眼睛红得竟仿佛能滴出血来。

    葛晨倒抽一口凉气,心道:“坏了,侯爷不会出事了吧?”

    葛晨从小就不缺决断,当机立断伸手做刀,斜劈在长庚的脖子上,将他劈晕了。

    这一天,历来四平八稳的皇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一战,天子以身为旗,将军死于战火,所有人都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终于在城墙坍塌之际,等来了援军。

    这支援军的经历与成分都复杂得一言难尽,统领是西南提督沈易,隐退多年的钟老将军出面替他压阵,里头还混着一小撮江南水军——那是东海兵败后,姚镇收拾的残兵。

    西洋军见大势已去,被迫撤军。

    近四成的朝廷命官葬身于坍塌的城墙下,李丰的红头鸢彻底失控,沈易手里又没有鹰,只好满头大汗地用白虹将钢索射上栏杆,出动了几十台重甲,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将吊在半空的隆安皇上放下来。

    北大营连同其统帅在内,几乎全部殁于此役。

    顾昀是被人从一辆西洋战车下挖出来的,肋骨折断了好几根,刚开始几乎没有人敢动他,一碰就往外渗血。

    最后钟老将军亲自赶来看了一眼,撂下一句“他没那么容易死,死了我赔”,这才派了几个军医,将他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整个皇宫搜罗出几根千年老参,断断续续地吊了他三天命,几次差点过去,终于等来了从关外千山万水中赶回来的陈轻絮。

    她跑死了数匹马,抵京后不眠不休一宿,总算是从阎王那里抢回了一个安定侯。

    顾昀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眼皮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点窗棂中透进来的光,可是还没力气睁眼,剧痛已经袭来。

    没死,但顾昀不怎么庆幸,先暗自心惊起来——京城沦陷了吗?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他迷糊中剧烈地挣动了一下,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那人凑在他耳边,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援军来了,没事……京城没事。”

    熟悉的安神散味道包裹住他,顾昀的意识只支撑了片刻,便再次陷入昏迷。

    这么昏昏沉沉好几天,顾昀才真正醒过来,药效早就过了,他又是个听不见看不清的睁眼瞎。

    顾昀有些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床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闻分辨出那是长庚。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堆问题不分析先后地涌入:北大营还剩下多少人?援军哪里来的?谁的队伍?西洋军退至何处了?皇上怎么样了?

    长庚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水喂给他,顾昀本能地抬手去摸索,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整个人疼得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