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惹君心

作者:明月听风

  居沐儿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她这两年想过无数次这桩事,她推测过种种可能,想着师伯音的冤,想着华一白的死,想着林悦瑶的悲痛无助。她当然知道以己之力要解这事是难如登天,但无形中有一只黑手一直在逼迫着她,她迈出了第一步,便不可能再回头。

  两年来一直沉寂不动,就是因为她得不到任何进展,但她嫁给龙二这件事改变了一切。一步动,则全局动,有些事发生了,有些事开始露出破绽了。

  只是所有的这些都只是猜测,而且最关键的地方她还没弄明白。所以,当龙二这般认真质疑她的时候,她竟然不知该怎么应。

  她面对府尹大人都能理直气壮,但是面对龙二,她心虚了,她什么都不能确定,却大言不惭地想向皇上诉冤。

  居沐儿的沉默让龙二叹气,他在被子里握住了她的手:“沐儿,这事莫要轻举妄动。就算真凶不是师伯音,敢将史尚书全家灭门的,又岂会是普通人?那凶手一定非同小可,也许还不止一个。此案刑部严审,皇上亲批,每一个证据、每一条线索必是正当稳妥,没有破绽。这些先不说,你且想想,如若要翻案,不但要扳倒刑部,更是打了皇上一个耳光。更何况现在你没有证据,连我都说服不了。”

  居沐儿继续沉默,一股无望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

  “你答应我,不要自作主张,可好?”

  居沐儿不知该怎么答,她觉得心里很难受。

  “沐儿,你最是聪明伶俐,必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对抗刑部?如何能让皇上承认他批了冤案杀错了人?”

  他用了一个“你”字,不是“我们”。

  居沐儿僵直着身子躺着,觉得眼眶发热。

  龙二盯着她看,他在想她会怎么答。可是居沐儿没有说“我自己做不到,可我还有你”这样的话,她说的是:“相公,我并不想拖累你。”

  龙二皱起眉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确定居沐儿心里的想法了。

  “你没有拖累我。你乖一点,这事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明白吗?”

  居沐儿点了点头,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

  龙二想想不放心,又道:“那是别人的事,你心肠好我知道,但这事你确实帮不了他。况且他已仙去,你再做什么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莫要再惦记了,好吗?”

  居沐儿咬着唇,很勉强地点了头。

  龙二仍不放心,她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吗?

  过了一会儿,龙二摇摇居沐儿:“还有什么事,是你该告诉我的?”

  居沐儿闭着眼,好半天答了三个字:“没有了。”

  没有了?龙二瞪着居沐儿的脸。

  真的没有了吗?

  这一夜,居沐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似乎是睡过去了,似乎是在做梦,又似乎没有。头晕乎乎的,心沉甸甸的。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身边的人好像爬了起来,她有些心慌,要留下她一个人吗?她想抓住他,可是眼皮太沉了,她困得动不了。

  然后,她好像终于睡着了。

  居沐儿起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龙二早没了踪影,丫环说二爷一早便起身出门了。

  居沐儿觉得浑身乏力,没精打采。丫环看她憔悴的样子也有些惊讶,明明睡了大半日,这怎跟熬了一夜似的?今早二爷起来黑着一张脸,也不像是一夜春风的样子。当下丫环们都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挨训。

  一整日龙二都没有回来。居沐儿自己用了饭,坐在屋子里发呆。

  她知道师伯音的案子不简单。也许一开始的时候她与华一白他们一样,听出琴音之意就全被心中的悲愤蒙了眼,只凭着那股热情便认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但华一白的死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热情,坚硬了心肠。

  他们傻乎乎的只看到了冤屈,却没有体会到死亡。怎会没去想,如果师先生真是受冤而终,那么真正的凶手又是谁?能灭了史尚书满门,难道灭不了他们这一群呆琴师吗?

  直到她再不能视物,她的警惕和疑心便升到了最高点。这两年,她担惊受怕,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她无法放弃追查这事,但她也知道凭她之力怕是查不出什么。她没有到处找帮手,她谁也不敢信,她怕招来杀身之祸,她怕连累家人朋友。

  但是两年过去,什么了不得的惨事都没有发生。她有些放松,却不敢忘怀。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人在盯着她,有人像她这般也在默默准备,她不放弃,那人也不可能放弃。

  直到丁妍香的逼婚改变了这外表平静暗地里胶着的局面。

  居沐儿呆呆地坐着,仔细想着发生过的事。今日她该去教宝儿弹琴了,可她不想动,她没心思。她觉得心里很难过。

  其实她很明白,龙二说得对,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看得比她清楚。她知道他没错,可是她还是会感到失望。

  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惶然。

  她猜疑着龙二会不会因为这种事疏远她,就像昨夜里,就像今日早晨一样,他跟往常不一般了。

  昨晚他没有缠着她亲热。以往无论她如何,他是一定会闹着让她迷乱驯从,在床上霸道火辣。可是昨晚谈完那些,他只淡淡嘱咐她快睡。她知道气氛是不太好,她知道时机不太对,但他冷淡的没有碰她,她是失落又有些不安了。

  今晨他早早起了,却没有推醒她,没有闹着让她起来伺候。

  其实她眼盲不方便,根本伺候不了什么,但他只是想闹她而已,逗弄完了,再让她回去接着睡。她已经习惯这样了。所以今日他闷不吭声地出门,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居沐儿觉得是自己太过于疑神疑鬼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往最坏处去想。

  他会不会认为她想利用他与皇上的关系来达到她的目的,他会不会认为她从头到尾一直在利用他、骗他?

  可她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

  居沐儿不敢肯定。有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她不是,她没那么坏,她是想有人护着她,她并不是想害他。

  她只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想不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居沐儿抹掉眼泪,想着龙二对她这般好,想着他小气又别扭地对付她的花招,想着他孩子气的爷们儿语气,想着他是真的在关心她,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问起皇上,确是她太大胆的一个试探。她只是突然天真地想,如果皇上是位明君,如果皇上嫉恶如仇,那他知晓了师先生的冤情,愿意翻案重查,那这一切事情就简单多了。

  虽然希望微乎其微,但她还是问了。

  问完了,她却后悔了。

  这一日直至深夜,龙二都没有回来。

  居沐儿在屋子里偷偷哭了两回。虽然早过了她就寝的时辰,但她还是撑着不愿上床。她趴在桌上,想等他回来。

  他回来后,她要与他说什么,要怎么让他欢喜,她完全没想好,她脑子里空空的,但她就是想等他回来。

  可她等啊等,却等得睡着了。

  待醒过来,听到了水声。

  居沐儿慢慢撑起身子,仔细听了听。是水声,有人在耳房那儿洗澡。

  她摸到了手边的竹杖,站起来,走到耳房门口,唤了声:“相公。”

  水声停了,没人应她。

  居沐儿没再唤,白日里积在心头的难过迅速又占满心房。他回来了,却不唤醒她,而她唤他,他又不应。

  居沐儿站在门口不动。她听到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被丢远了。然后龙二咳了咳,说道:“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感觉是在没话找话。

  他进得屋来,自然是该知道她趴在桌上,他没唤醒她让她上床,却自己拐进来洗澡,这时却问她怎么没睡?

  居沐儿压下心头的不自在,向龙二的方向走去,回道:“我在等相公回来。”

  “嗯,今日是晚了些。”

  “相公在沐浴?”

  “嗯,你先睡去吧,我一会儿便来。”

  居沐儿已站在了大浴桶边,听得他遣她走,又觉难过。她吸了口气,嘱咐自己别胡思乱想,小心翼翼道:“我给相公擦背捏肩可好?”

  龙二似乎是一愣,而后终于回了声“好”。

  居沐儿松了口气,将竹杖放到一边,向龙二伸出手。

  龙二看着她那模样,心里叹气,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又把沐浴用的巾子放到了她手里。居沐儿欢喜起来,认真给龙二搓背。

  龙二的背有些僵硬,居沐儿觉得怪,这似乎是在紧张,又可以解释为着恼。可是是他答应让她搓背的,有何可恼的,又有何可紧张的?

  居沐儿搓着搓着,挨得他近了,忽然明白过来。他适才真是在丢衣裳,只是他没想到他能将衣裳丢远,却忘了及时掩住发上沾染的脂粉和酒的气味。

  龙二对居沐儿的敏锐聪慧是有戒备的,戒备的主要原因是他今天去花楼了。

  他这么晚回来,以为她早睡下,没想到她趴在桌子上等他。他不敢过去叫醒她,因为他还记得上次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就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他想悄悄地沐浴净身,把味道都散去了再唤她上床睡。没想她却进了来,进来便罢了,还一脸委屈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不让她近身都不行。所以他只好答应她,心里头有些忐忑,只希望他之前洗了一会儿已经把气味都洗没了。

  此时居沐儿的手忽然停了停,然后接着为他擦背,但动作慢了下来。龙二心里一紧,她挨得他这么近,他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如何知道的了。

  龙二心里叹气,想跟她解释,可一转身却吓了一大跳。

  她哭了。

  “沐儿。”龙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怎么闹得这般严重,她居然哭了?

  被他发现了。居沐儿低下头,却藏不住泪水。她不想这样,他不理她了,她觉得心里很难过。她想哄他开怀,可是现在她更难过。

  她让他不高兴了,他便去了花楼,还这么晚回来。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回来了也不愿叫她,他是不是不想理她了?可是他怎么可以去花楼,他怎么可以找花娘?

  居沐儿越想脑子越乱,越想眼泪越多,最后再也忍不住,干脆哇哇大哭起来。

  这下把龙二吓坏了,他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水,一把将居沐儿抱进了怀里。居沐儿也将他紧紧抱住,哭得更是厉害。

  “我今天去巡了铺子。巡完了铺子去了府衙,见了府尹大人,跟他了解了那个劫匪失踪的状况。那人到现在也没找到,府尹大人也没查出来是谁冒充了捕快。然后我又去拜访了宫里的一些朋友,找了刑部的人,最后请了几位官员到染翠楼喝酒。一整日没回家就是做这些事。在染翠楼喝酒我也没碰哪位姑娘,只是那种地方,身上免不了沾得那些味道。”

  居沐儿听了,孩子一样地撇了撇嘴,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龙二捏了捏她的脸,斥道:“是不是一整日净胡思乱想了?我问了,你今日就坐屋里没出门,发呆了是不是?”

  居沐儿委屈地答:“今日相公出门没叫我。”

  “你一晚上没睡好,早上晕沉沉的,怎么叫你?”

  “相公也没让人给我留个话,我惦记一天。”

  龙二咳了两声,这个他倒真是故意的,他心里也不痛快呢,故意想晾她一晾。此时被她拿这事当把柄,他的理直气壮顿时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他又咳了两声,干巴巴地道:“爷今日太忙,没顾上跟下人交代。”

  “那相公晚上回来了,也没唤我。”

  他能答他去了花楼虽没干坏事但还是会心虚吗?当然不能。而且这种反应让龙二爷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他心虚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他最后也只能答:“一身臭烘烘的,想先洗洗。”

  居沐儿又吸吸鼻子,重又抱紧龙二,把眼泪抹在他身上。

  龙二叹气,抚她的脑袋,亲亲她的额角。

  “不闹了?”

  “我没闹。”

  “那是谁哭鼻子哭得乱七八糟的?”

  “是谁?”

  “耍赖了是不是?”

  “是依相公的话,看不到的便不算。”

  “我何曾说过?”

  “说过。”

  “几时?”

  “就是说过。”居沐儿一边说一边还拿脸蹭他,用他的胸膛把脸全擦干净了。

  龙二被蹭得一身火,顾不得一身湿,干脆将她横抱起来,迈开大步回到床上。

  居沐儿起初吓得大叫,之后反应过来,心里却又有满溢的喜悦。她的龙二爷对她还有热情,这给为人妻子的她灌满了信心。她想再没什么比自己的夫君需要自己更让她满足的了。

  昨夜里的冷淡已经消失殆尽,两人旖旎甜蜜,久战方歇。

  居沐儿累得有些睁不开眼,但心里还是觉得龙二今日里故意让自己着急有些委屈。她偷偷拧了他腰上一把,他拍她的屁股。她用脚趾挠他的小腿肚子,他把她的脚用腿夹住。

  两人没说话,就是你来我往地用小动作闹腾。最后居沐儿闹腾够了,打了个哈欠。

  龙二瞧她要睡了,便开始交代:“明日我还得出门,你莫再胡思乱想。”

  居沐儿点点头,抱着他的胳膊,给自己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

  “明日得空,教宝儿弹琴吧。你有些事做也是好的。”

  居沐儿“嗯”了一声算应了。

  龙二接着又说:“我今日把师伯音的案子了解了。史尚书一家的晚饭里被人下了毒,厨房水缸里和各院饮水里都有毒。毒性发作有一段时间,待大家察觉时已是来不及。一个家仆当日腹泻,下午开始便未饮水用膳,逃过一劫。正是他发现了状况,偷偷潜出府去报了官。府尹派了捕快衙役赶到,却见史尚书的琴室着火,师伯音正慌慌张张从那处逃出,恰好被逮个正着。”

  居沐儿的困意散了一半,静静听着。

  “捕快称,史尚书当时倒在琴室里,还有一口气,临死前他手指着师伯音,可惜说不出话来。之后捕快们在师伯音住的客房里搜出了毒药,与史家中的毒正好一致。因为这案子涉及朝廷命官,案情重大,所以转到了刑部。根据史家家仆的证言、现场的状况,还有各项证物,刑部查了两个月,细查了所有线索,又由皇上亲批,这才给师伯音定的罪。”

  龙二顿了一顿,道:“这案子从案卷和调查状况来看,没有任何问题。只除了你所说的,师伯音得了皇上的恩准,容他在行刑前弹奏一曲,他用了这个机会,向琴师们弹了所谓的诉冤曲。”

  居沐儿问:“相公今日去查,是想确认我的推测有没有道理?”

  “不。我是要确认你没有被卷进这件事里。”

  居沐儿静默下来,心里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涨满了。

  她搂紧了他,枕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沉稳又有力。

  “别再想这事了。”龙二亲亲她的发顶,“每一个不服罪的人都会诉冤。只是师伯音有着让你钦佩的技艺,用了你所崇敬的方式。但事实真相如何,你并不知道。”

  居沐儿闭上眼,没有反驳。事实上,龙二的这话说得极是,她并不知道事实真相如何,她只是怀疑,她只是猜测,她只是有着那种感觉。

  “沐儿,你该明白,敌强你弱,如若不是一击即中,一中即毙,那么待对方还击出手,自己便是死路。这件事你不明真相,没有证据,就莫要再管了,好吗?”

  居沐儿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如果我有证据呢?”

  龙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问:“你有吗?确确实实的,能翻案的证据,哪怕一个。”

  “没有。”

  两人都没再说话。

  然后居沐儿忍不住又道:“但是疑点很多。”

  龙二捏了捏她的下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吗?”

  “听进去了。”

  “你会听话,乖乖的,是不是?”

  “嗯。”居沐儿将龙二抱得紧紧的。

  龙二轻抚她的背,看她闭着眼睛一副安静的模样,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放心。他对这个媳妇儿是满意的,她在他身边让他心里很踏实,他可不想她沾惹上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