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站起身来,向外迈了一步。府衙里的三个人,同时抬起了头。邓展是淡然,王越是疑惑,而淳于琼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浊。
“陛下去哪里?”王越问。
“出去看看。”
“外面正在打仗,陛下还是安坐于此比较好。”王越抱着剑说道,“等到蜚先生一到,我们就从密道撤退。”
虽然天子是诱饵,但无论袁绍还是蜚先生都不会真的把一位天子置于死局之中。他们在乌巢府衙内早挖好了一条出城密道,只待曹军进城,就从这里脱离。
“蜚先生呢?”
“我刚才出去看过了。他那边出了点状况,不过问题不大。东山精锐都集结于此,杀不得公敌,总报得了私仇。”王越说着,把身子挡在皇帝面前。
刘平皱眉道:“我若是坚持要出去呢?”
王越轻蔑地扯动嘴角:“那就要赦臣不敬之罪了。”刘平身边只有一个邓展,他连王服都打不过,更别说王越了。两个人抵近对视,刘平忽然发现,他的气色跟从前相比没那么锋芒毕露了,脚步略显虚浮,似乎是受了伤,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不仔细看不出来。
“难道他受过伤?可谁又能伤到他?”刘平暗想。府衙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想来是蜚先生的东山精锐与曹公的亲卫对上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刘平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趋于夭折。
“听着,朕必须要离开这里。这对你没有半分坏处。”刘平的语气趋于强硬和焦虑。王越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前的状况,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我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数,所以陛下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刘平激动地又朝前踏了一步,“你难道不是汉室忠臣吗?”
“不是。”王越回答得很干脆,“我对那个没兴趣。”
“你是虎贲!是拱卫天子的虎贲!守护汉室不是你的本分么?”刘平声音又大了一些。王越有些不耐烦,他是做过虎贲,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个皇帝居然拿那么久远的人情来说事,未免有些可笑。他想把天子推回去,刘平却突然含怒出手。
刘平在这个年纪的人里,算是武艺比较好的,温县能打败他的人都不多。可在王越眼里,这和小孩子的撒娇差不多。他只是轻轻扭转手臂,就抓住了刘平的拳头,然后一下折回去。刘平控制不住身体,往后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幸亏被邓展扶住。
“我是做过虎贲不假,但谁会记得那么久远的职责。”王越说,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我记得。”一个苍老而含混的声音忽然从王越身后传来,和声音同时抵达的还有一柄长长的刀。王越反应极其迅速,可是受伤的身体却慢了一拍,只听嘶啦一声,那把刀割破了王越腰间的衣物,在他的身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王越跳开数步,看到淳于琼站在那里手握长刀,嘴角还沾着酒渍,眼神却清明无比。别说是他,就连刘平和邓展都被这意外的转变所惊呆了。淳于琼持刀又扑了过来,不知是否喝得太多了,他的身形飘飘忽忽,即使是王越一时都无法适应,被他完全压制。
“你要干什么?”王越大喝道,不知道这个袁家大将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淳于琼却嘿嘿一笑,继续抢攻。这个大鼻子酒鬼平时昏昏噩噩,这个时候却显露出不逊于王越的剑击之术,而且全是不要命的狠辣打法。交手了三四回合之后,淳于琼的刀指向王越的小腹,而王越的剑也横在了淳于琼的脖颈上,两个人的动作一下子都停住了。
“淳于……将军?”刘平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邓展也瞪大了眼睛,他也算是淳于琼的老部下了,可也搞不懂他此时的举动。
“陛下,你可知道灵帝陛下为何组建西园八校尉?”淳于琼拿刀顶住王越,突然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刘平愣怔片刻,随口答道:“不,不知道……”
大概是酗酒过多的关系,淳于琼的声音有点嘶哑:“那全都是为了陛下啊。”
“为了我?”刘平看起来更加迷惑了。
“何后的独子刘辩是长子,可灵帝一直认为陛下您才是他真正的继承人,这才成立了西园八校尉,指望他们剪除何皇后和何进外戚的羽翼,好扶陛下登基。灵帝临终之时,特意召见八校尉的领袖上军校尉蹇硕,要他与我们七名校尉一起效忠陛下。可惜蹇硕无能,其他校尉又是貌合心离,以致最终还是让刘辩登基,咳,我们辜负了灵帝期望啊。”
刘平没想到当年的西园八校尉与自己还有这一段渊源,他看到淳于琼脸上闪过一丝羞惭。
“只可惜当年老夫人轻言微,只能随波逐流,无能为力。一直到后来陛下阴错阳差登基为帝,老夫才觉得放下了包袱,决定痛痛快快过完此生,肆意妄为。至于汉室如何陛下如何,却由不得我操心了。”淳于琼用平静的口气叙说道,始终警惕地望着王越,让后者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一直到刚才,老夫都不愿跟陛下重提旧事——但如今陛下发出那一声质问,却让老夫回想起久远以前天子交付给我的职责。”淳于琼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和起来,“这西园八校尉,本来就是灵帝为陛下所设的亲卫。我们最初的职责,就是要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
在他身上,刘平居然感觉到了与杨彪类似的气息,那是一种强烈的忠直之气。
“那你打算如何?”王越冷冷发问,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逼到动弹不得,杀气越发凛冽。
淳于琼歪了歪头:“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在这时离开,亦不知陛下有什么打算。但旌麾所指,利刃所向,乃是西园校尉的本分。老袁老曹他们忙着互相争斗,就让我来为陛下尽忠吧。”
“可是,你这么做,袁绍该如何交代?”刘平迟疑道。
“哈哈哈,若老臣直觉不错,陛下这一走,袁绍那边没什么机会交代了——邓展,代我照顾陛下。”淳于琼沉声道。
邓展听到这个要求,不由神情一滞。刘平知道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他示意邓展拉开逃生通道的入口。这个通道位于席榻下方,是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大洞,可直通城外。刘平一猫腰钻了进去,然后招呼邓展也赶紧下去。
邓展半个身子已经跳进密道,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淳于琼。这个人是他的上司、是他的仇人、是他的恩人,还是敌军的一名将领,可现在邓展却无从定义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