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现在张绣才明白,为何贾诩反复告诫他,要做一个单纯的武人。他只是稍微多想了一点点,就被逼到了如今的局面。张绣抬起头,天色漆黑如墨,自己这支弃军置身于黑暗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就连身处何地都不知,与自己的境遇又是何其相似。

    “好吧……”张绣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瞬间像是老了许多岁。

    张绣就这么站在黑暗中,开始缓缓地讲出宛城之夜的真相。其实,真相也并没有那么多,许多细节,许攸都已经为曹丕推测过了,如今只是从张绣口中证实罢了。

    一个自称魏蚊的人,请求贾诩和张绣为他完成一件事,趁曹公在宛城时发动一次叛乱。这起叛乱要伪装得像是袭击曹公,但真正的目标,却指定是曹昂。在一开始,张绣觉得这想法十分荒谬,可当贾诩吐露出这个人的真实来历时,张绣却不得不陷入沉思,最终不得不答应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正如天下所知的那样——胡车儿亲自带兵围攻,曹昂战死,而曹操、曹丕却在贾诩的刻意安排下侥幸逃脱。

    “你就没想过得罪曹操的下场?”杨修忍不住问。

    “贾先生开始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本来是打算投靠袁绍。他告诉我的是,宛城乃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以完成魏蚊的嘱托,也可以在投靠袁绍时多一份功绩。要不然我是不会答应的。”

    “结果等到袁绍的使者许攸抵达,贾诩却突然变了脸,把使者叱走,反过来劝将军降曹?”杨修看到张绣郁闷地点点头,继续道,“让我猜猜,他对你说的是袁强曹弱,投袁公不过是锦上添花,无甚前途;曹公正在用人之际,非但不会计较,反而会大大重用,对不对?”

    “始有大疑,方有大信。我那时已不能回头,只能相信他。”张绣吐出一口气来。

    “贾诩真是好手段,诱以虚利,带着你一步步走下来,等到你惊觉时会发现已身陷泥沼别无选择——难怪人家说,郭嘉是螳螂,贾诩是蜘蛛。”杨修大为感慨,话题一转,“可我有个疑问,魏蚊究竟许了贾诩什么好处,让他甘心做出这等大事来?他到底是谁?”

    张绣的面颊肌肉抖动了一下,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贾诩不可能会告诉他。张绣知道的,只是一个名字罢了。杨修似笑非笑瞥了曹丕一眼:“其实要猜出他的身份,倒也不难。只要看看宛城之乱谁得利最大,幕后主使便昭然若揭。”

    张绣一愣:“袁绍?”杨修无奈地摇摇头:“张将军,你仔细想想。宛城死者中最有价值的,是曹昂。而曹昂死后,曹家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卧在地上的曹丕开始挣扎,脸色越发苍白。杨修没等张绣回答,自己掰着手指道:“曹昂乃是刘氏所生,亲母早死,他被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曹公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曹昂在宛城这一死,让丁夫人悲痛万分,与曹公决裂离异,不复相见——”

    说到这里,杨修伸出了三个指头:“没了曹昂,曹氏的继承人只能是从卞夫人的三个儿子:丕、彰与植中做出选择;没了丁夫人,曹公只能把卞夫人扶正,所以……”他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但灼灼的目光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放屁!!”曹丕大嚷起来,整个面部肌肉痉挛,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杨修蹲下身子,盯着他的脸:“我问你,魏蚊是什么意思?”曹丕下意识地答道:“琅琊开阳附近山中生长着的一种蝎子。”

    “你母亲又是哪里人?”

    “琅琊开阳……”曹丕的声音逐渐低沉,可他突然又爆发出来,“这两者只是巧合罢了!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杨修和蔼地摸摸他的头:“傻孩子,为了你,她可是什么都肯牺牲。看,母爱是多么伟大啊。”杨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一种快意。他这话一出口,曹丕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一颗心脏几乎要挣破胸腔。

    “原来,竟是……卞夫人?”张绣的震惊一点也不比曹丕小。杨修冷笑道:“如果是她的话,我一点都不意外。那女人本来是徐州的一个舞姬,如此低贱的出身,居然能把曹公迷得神魂颠倒娶回家去,如今还擢为正室,手段实在是了得。”

    “然后我们怎么办?”张绣问,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意思是该不该动手杀人。

    杨修伸开修长的指头,优雅地摆动一下,然后蹲到了曹丕身前,抬起他的下巴:“知道真相以后,我忽然有点舍不得杀你了。我很想赌一赌看,把二公子你放回去,你会怎么做?”

    曹丕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杨修犹嫌不够,言辞温和地唠叨着:“你去揭发宛城秘辛,张绣、贾诩固然完蛋,卞夫人也一样下场堪忧;可如果不揭发呢?你不惜以身犯险追到乌巢,如今知道凶手却不敢说,之前所作所为岂不成了笑话?是顾念兄弟之情,还是为亲者所隐?大哥之仇和母亲之命,你到底怎么选?”

    杨修的一句句话刺入曹丕的耳中,把他试图隐藏的刺一根根地挑起来,血淋淋地亮在面前。戾气在逐渐升腾,太多太大的冲击涌入少年的心灵,让他不知所措,不同的思绪在同一具躯体里拼命地厮杀。曹丕的牙齿开始颤动起来,发出酸涩的格格声。最终这场风暴达到了巅峰,曹丕猛然仰起头来,半直着身子疯狂地吼道:

    “不要说了!”

    这一声吼连远处的士兵都听到了声音,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张绣有点紧张,起身要动手,杨修却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退后了几步,露出玩味欣赏的神情。

    那一声吼耗尽了曹丕全部的力气,他身子晃动了一下,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双肩在剧烈抖动。他身前的泥土,被大滴大滴的泪水所浸湿。就在张绣和杨修以为他行将精神崩溃之际,曹丕身旁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

    “二公子,就是现在!”

    他身旁一直被人遗忘的黑影猛地跳起来,用头撞向杨修。杨修猝不及防,只得矮身去闪,张绣一看不妙,踏前一步挡在杨修面前。黑影一头顶撞在甲胄上,反弹回来,被张绣一拳打翻在地。

    就因为这一下迟滞,曹丕趁机双腕一挣,竟把绳索挣断,双腿飞速地奔向在河边吃草的张绣坐骑。因为天色太黑,士兵们又留在几十步开外的位置,一时间不及拦阻。曹丕翻身上马,狠狠踹了一下马肚子,马匹嘶鸣一声,朝着远处跑去。

    张绣要去追,却被杨修拦住了:“来不及了,张将军你看他逃去的方向。”

    这时候张绣才注意到,曹丕逃去方向的远方地平线,正隐隐透着红光,连那一片天空都被映得彤红。那里才是真正的乌巢城,正熊熊燃烧着的乌巢城。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火炬,逐渐照亮了整片大泽与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