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戒备特别严,即使是任姐姐,也只弄到一日牌,早上进城,晚上就得出来。咱们两个就更难了,一定得想办法进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刘平听完曹丕的说法,沉默不语。邺城是他一开始就计划要来的地方,尽管中途变数多多,还几乎丢了性命,但歪打正着,总算是顺利抵达了。
可是,曹丕为何要来邺城?
刘平注意到,现在曹丕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锋芒全都掩藏起来了,史阿和邓展的死对他来说,似乎不再有任何影响。只有双眸不时闪过的光芒,流露出这位少年内心的剧烈翻腾。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有如此之大的变化?刘平想问,可是他觉得,如果曹丕不主动开口,即使问了也是白问。
两人观望了一阵,打算往回走。这时他们看到远处的百姓有些慌乱,纷纷往两边靠去,一阵烟尘掀起,看起来是有人骑马朝着邺城新城而来,数量还不少。他们赶紧躲在一旁,过不多时,一队趾高气扬的骑士开了过来,他们没带长柄武器,只在腰间悬剑,兜盔上还扎着孔雀翎,应该是礼仪兵。他们簇拥着一辆马车,飞快地跑过来。马车轮子在石路上滚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这支队伍很快开过两人身边,来到关卡。关卡守卫没有做任何阻拦,反而早早挪开了拒马,推开城门,让他们直接开了进去。
“袁绍也真阔气,前线正在用兵,邺城还能搞出这种排场。在许都,就连我和母亲出门,都没有两匹马的车可坐。”
曹丕啧啧地说,不知是羡慕,还是讽刺。刘平问旁人这车队里的是什么来头,别人告诉他,皇帝在许都发出诏书,要请郑玄大师聚儒大议五经,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统摄此事的人是荀谌,所以各地大族都纷纷把自己的子弟派来邺城。
刘平点点头,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在这一天清晨,邺城西门的城门丞发现一件怪事:平时总有许多老百姓聚在拒马前,给卫兵们赔着笑脸。可如今却一个也看不到。卫兵们已习惯了冷着脸把这些刁民叱退,他们突然不出现,一下还真有点不适应。城门丞朝着旧城废墟张望,看到远处似乎聚了很多人,隐约还有喧哗传来。他觉得有些不安,决定过去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是个青袍书生,面容稚嫩,恐怕只有二十岁,他在台上走来走去,不时挥手,慷慨激昂地讲着话。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童子手捧长剑,面容肃穆。童子身后还有一位面纱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时吹起清越之声。台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着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城门丞凑近了,才听清楚,这个书生讲的原来是国人暴动的故事。
国人暴动发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两层城墙,内曰城,城内为国人;外曰郭,城外为野人。周厉王在位之时,多行暴政,镐京的国人不堪欺压,群聚而攻之,把周厉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暂代政事,六卿合议,暴动才算平息。
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识丁,什么周厉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这个书生没用那套文绉绉的话,用词粗鄙不堪,颇为吸引这些村民的兴趣。可城门丞越听越不对劲,这个书生讲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么听都特别刺耳。他说周厉王驱赶国人建了镐京新城,把旧城分赠给野人,可不允许原来的国人进城,惹得怨声载道。
老百姓们听得聚精会神,讲到国人开始暴动,周厉王仓惶离京时,下面更是一片叫好。城门丞注意到,人群里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恶霸,他们往往先声叫好,周围人随声附和。
这哪里是在说周代,根本是在诽谤袁公。城门丞怒气冲冲地跳上台去,喝令书生住嘴。书生看了看他,轻蔑一笑:“这里既非国,也非郭。我与诸位讲故事,你是何人,敢来喧哗?”台下一阵喧哗,城门丞道:“你聚众闹事,论律当斩。”
书生又是一笑:“论律?汉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宫律》、《朝律》。你说的是哪一篇?”城门丞一愣,他是行伍里拔擢上来的,没当过刑吏,哪里知道这些,只得说道:“自然是杀你头的一篇!”书生又笑了:“律令合计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条,赎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条,你又说的是哪一条?”
这一连串数字让城门丞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书生面向百姓道:“地穴里的鼷鼠,也敢妄谈太阳光辉,岂不可笑?”那女子的笛声也恰到好处地吹出一个滑音,似是调笑,立刻惹来了一片哄笑。城门丞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佩刀朝书生砍去。书生身后的童子猛然睁眼,长剑递出。只听锵的一声,城门丞的刀顿时被磕飞,一把锋利的剑顶在了他的咽喉。台下百姓齐声惊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无知之徒,还不快下去,扰了我说史的雅兴。”书生挥挥袖子斥道。童子把剑一收,城门丞连滚带爬地下了台,背后一阵冷汗。那童子的剑法未免太快了,简直不像是人。他当即打消了召唤卫兵驱散人群的念头,这个书生的谈吐不俗,万一有什么来历,他这个小小的城门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邺城里许多人都听说了,说旧城有个书生善讲旧事,颇得民心,无论走到哪一门附近,都有大量听众。还有一些流氓闲汉主动维持秩序。这个书生既不煽动闹事,也不聚众诽谤,所言所讲都是三代春秋,卫兵们拿他没办法,只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员嗤笑他斯文扫地,可也忍不住派些仆役出去,听听他到底讲些什么,以作谈资。一来二去,这个消息传到了治中从事审配的耳朵里。
袁绍大军离开以后,审配就成了邺城最高的统治者。这位治中从事的地位比较古怪,虽然出身河北,但拥护袁尚继嗣,所以与逢纪为首的南阳派相善,是田丰、沮授等人的眼中钉。不过审配根本不在乎,他坚信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轨道行进,任何阻挠的人都会被车轮碾碎。
审配正在给袁绍写信。在他看来,袁军势大,没有必要急着与曹军决一死战,慢慢耗死才是正略。近期袁军调整了策略,进攻放缓,审配认为这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功劳。
他写到最后一笔,毛笔在信笺上漂亮地甩出一个大大的撇,墨迹几乎甩到纸外。审配欣赏了一番,心满意足地把信笺折好,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个书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儒雅之士,长脸细鼻,两只圆眼分得很开,像是一只惊讶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将军幕府的幕僚。辛毗见审配把视线移向他,连忙道:“以卑职之见,这不过是一个想出名的儒生,故意举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获入城之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