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奉孝,咱们这局棋,才刚刚开盘。”杨修望着逐渐隐入夜幕的马车,冷哼一声,继而投向北方的夜幕尽头。在那里,还活跃着另外一个人,那是杨修最大的底牌。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不知在北方过得如何。”杨修暗想。
杨修不知道,同样的话,也同时在远去的马车里响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过得如何。”
郭嘉靠着车厢,慢悠悠地对贾诩说道,贾诩垂着头似乎是要睡着了,听到郭嘉说话,才连忙抬起头来,尴尬地解释道:“年纪大了,不耐夜,老是贪睡——你刚才说什么?”郭嘉早对他这个把戏习以为常,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贾诩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聪颖,足以应付。不然当初董卓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弘农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当初也有兴汉之心?”郭嘉饶有兴趣地追问。贾诩当年是董卓军中的策士之一,见识了西凉大军从煊赫一时到分崩离析的全过程,对内情知悉最深。可贾诩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话题又转开了:“天子当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汉室不散,若非心志坚逾钢铁,可做不到这地步。现在的陛下虽嫌柔弱,却也有另外一种好处。”
“你对天子的评价,可有点前后矛盾啊。”
“哎哟哎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贾诩拍拍脑袋,让郭嘉颇有些无可奈何。这老乌龟的龟壳太硬了,稍一触动就缩回去,就算是郭嘉都无处下嘴。
郭嘉转动脖颈,优雅的指头灵活地敲击起木壁来:“连你的评价都这么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贾诩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过去的,现在你也没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这个人,我有点看不透。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对了,这话可别告诉曹公,不然我又得挨骂。”
“居然还有你看不透的人?”贾诩刻意忽略了最后一句。
郭嘉歪着头想了下,扳着指头数起来:“陛下算是一个,你算是一个,还有一个我不想说……”
这时马车终于停住了,外头的车夫毕恭毕敬道:“郭祭酒,我们到了。”郭嘉拉开车门,和贾诩一起下了车。他们这辆马车没有进城,而是在卫队的保护下转了个弯,停在了公则前一天的驻营所在。贾诩下车以后,先是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看了眼郭嘉,下巴轻轻抬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卫举着灯笼,陪着贾诩慢慢踱步走进营址,自己则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车,就在外头负手而立。没女人的车厢,对他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几十名靖安曹的卫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们个个都手持上膛劲弩,背后还背着一面轻盾,必要时可以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
贾诩在火把的照耀下在营中四下游荡,端详,似乎漫无目标。袁军撤退的时候很从容,几乎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剩下一道道沟堑交错和星星点点的灶坑。他转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回到了马车旁。郭嘉把手扶在车厢外壁,问贾诩道:“如何?”贾诩这次倒回答得很干脆,从袖子里伸出三根手指:“左军严整,中军次之,右军最乱。”
“淳于琼?他是如何乱法?”郭嘉问。左军是颜良的营盘,中间是公则的,右边是淳于琼的。
贾诩把手重新笼到袖子里去,慢慢说道:“右军的扎营手法,至少有六种,若再分细微不同,得有十数种。比如有数十顶帐底有焚烬的木灰,应该是先点起了火堆,将土烧热,然后再移帐于其上——这是雁门的惯常手法,那里与塞外相接,天寒地冻,这么扎营可以保暖;还有几十顶帐篷,附近土地颇多白粉,尝之苦咸——这应该是来自于渤海郡。那里毗邻大海,长年经风日晒,篷面都有少许盐皮留存,免不了抖落在地。”贾诩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尝了……
“这么说来,淳于琼的部下,来自于冀、并、幽、雍、青诸州,什么地方人都有。”郭嘉咧着嘴若有所思,这些情报靖安曹都有搜集,但毕竟不如眼见为实这么真切。
看来袁绍对淳于琼根本不打算重用,他的直属部曲数量很少,其他部队多是从登州的地方世族抽调而来的私兵。袁绍只是打算拿他们当炮灰,顺便削弱大族势力,所以这些私兵士气很低,也不与河北兵混在一起,按籍贯扎堆。凭着贾诩那一对毒眼,甚至能轻松地划出各州私兵的宿营区域:淳于琼的主军在高处,而低洼寒湿之处都是私兵营寨,待遇相差很大。
郭嘉兴致勃勃地吩咐旁人手里的灯笼放低一点,然后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了几笔。贾诩也蹲下身来,拿起另外一截树枝。两个曹营最杰出的策士就这样撅着屁股头碰头,用树枝在地上你一笔我一道地画起来,还不时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像两个顽童在玩游戏一样。等到这一块地面被他们刨的不成样子了,郭嘉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把树枝扔开:“我看,这事可行。”
贾诩又恢复到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双手笼在袖子里。刚才那一轮小孩子游戏般的攻防演练,郭嘉用了各种法子,都没占到便宜。
郭嘉脸上没见有多大沮丧,从怀里又掏出一枚药丸吃下,乐呵呵地说:“不过按照这法子来弄,文和你可就会有点被动啊。”
“先有大疑,方有大信,就算有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贾诩含糊不清地说,全无刚才刹那间露出的锋芒。听到这话,郭嘉沉默片刻,敛起了笑容:“到底是当年一言乱天下的贾文和啊,你可比我狠多了。”
贾诩似乎没听到郭嘉的话,眼皮耷拉下来,昏昏欲睡。
邓展跟随曹丕返回宿营之后,发觉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对。曹丕双目睁得很大,呼吸略显急促,脸上还泛起少许红晕,情绪处于亢奋状态。邓展本想找曹丕谈谈心中的疑惑,没想到一回帐内,曹丕把外袍脱下来扔给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练剑了。邓展只得捧着袍子,在一旁看两人练剑。
他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惊。邓展算是剑击好手,他发现曹丕和史阿的剑术,和两个人的风格非常接近:一个叫王服,一个叫王越。这是天下闻名的王氏快剑!
“这个叫史阿的人对王氏快剑这么熟悉,怕不是和王越有什么关系,二公子可就危险了……”
邓展想到这里,不由得遍体生寒,想过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隐姓埋名,一定有大图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正游移不定,突觉身旁一阵杀气弥漫过来,下意识地去闪避。可那杀气却如影附从,始终锁定在他身上。邓展大伤初愈,始终躲闪不开,他猛然拧头看去,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