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郭嘉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遥远的仇人诅咒,他正在应付眼前的天子。

    此时他们两人正跪坐在尚书台里。就在不远的东面,一座新的禁宫正在紧张地搭建中,不时有喊号声和锤击声传来。荀彧这时在城外督促粮草,曹仁也忙着整顿兵马,尚书台里只有他们两个,就连冷寿光都被赶到外面去。

    “陛下意欲御驾亲征,曹公感激罔极。只是前线凶险,刀枪无眼,不宜轻动大驾。陛下只需安坐许都,便是对曹公最好的臂助。”

    这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郭嘉抬眼细看,发现天子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曹公的意见数天前就回复了。按道理,应该是荀彧来转达这个意见,但郭嘉自告奋勇要向天子汇报,为此还特意推迟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着他。郭嘉既然坚持要觐见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别的理由。

    “那朕就在许都静候曹司空的好消息了。”刘协回答。曹操谢绝了亲征的提议,对此刘协并不意外,他从来没指望过曹氏会答应这个请求。

    刘协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引向画像,不料郭嘉一猫腰,不知从哪儿变出两个矮脚竹杯和一小瓮酒,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趁着文若不在,咱们赶紧来喝一口。”

    刘协一愣,早听说郭嘉狂放悖礼,可没想到面对天子他也这么放得开。觐见天子乃是件严肃的事,别说荀彧、董承、满宠他们,即使是孔融那样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谏言自居,不会错乱了尊卑。像郭嘉这样,以对朋友的随便口气与天子对谈,他还是第一次见。

    “每天这样,陛下您也很累吧?咱们什么也不谈了,就是喝酒!闲聊!”

    郭嘉从怀里取出一柄铜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满两个杯子,然后身体略微后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两只缝着补丁的毛袜子——若是早个几十年,一条“殿前失仪”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刘协并非天生帝王,内心渴望能跟人有一次放松的交流——哪怕是敌人也好——他俯身前倾,把杯子拿起来,双手平握,略微一抬,然后一饮而尽。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刘协咂了砸嘴唇,意犹未尽。他品得出这是陈年佳酿,不是轻易而得的。郭嘉见他喜欢,又给舀了一杯:“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你不喝么?”刘协发现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没动。

    郭嘉满脸遗憾地说道:“医师说臣须戒色戒酒,否则年华不永。色是戒不了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说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过。

    刘协把心一横,心想不管你怀有什么用意,我且喝了再说,不再客气,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这酒劲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于是也像郭嘉一样,把身子后仰,双腿翘起来。说实话,这可比那规规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刘协感觉到心中一阵轻松,两个人之间的拘谨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对年轻好友,在这尚书台里斟饮闲谈。

    刘协发现,如果刨去政治立场,郭嘉是一个很好的酒友,头脑活络,谈吐有趣,偶尔还有些惊人的论点。他自从来到许都,还从未与人如此轻松地交流过,居然和一个最危险的敌人最谈得来,这事有些荒谬的喜感。

    谈到酣处,郭嘉忽然放下酒杯,问道:“陛下你可听过白龙鱼服的故事么?”

    “嗯?没有。”刘协回答,但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郭嘉道:“这是刘向《说苑·正谏》里的一段。说的是昔日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刘协眼睛一亮:莫不是张衡《东京赋》里提到的“白龙鱼服,见困豫且”?他旋即警惕起来,郭嘉提这么一个典故,到底有什么寓意?

    以古事喻现实,这是时人最喜欢的说话方式。刘协与荀彧一番《离骚》对谈,便可剖白心迹,如今郭嘉抬出白龙的典故,显然是意有所指。

    龙变身成了游鱼,却被一个渔夫射瞎了眼睛。郭嘉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郭嘉又啜了一口酒,略带狡黠地瞥了天子一眼:“眼看就要冰雪消融,春暖花开。陛下困守宫中这么久,可曾想过出去逍遥一番?”刘协听了,心中不由一动。他本来就是河内野人,平日里习于山野游猎,自从来到许都以后,还从未再舒展筋骨,只能每天在院子里打拳为乐。

    “只是,这恐怕于礼不合吧?”刘协按下跃动的心情,谨慎回答。他始终没有忘记,对面的这个人叫郭嘉,是一个连杨修都不得不低头服输的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这有什么不合?哪一朝天子没有田狩过——再者说,谁说是天子外出呢?”郭嘉故意把“天子”二字咬得很重。

    这时候刘协才发觉郭嘉说那故事的用意。龙只有披上鱼皮,才能潜入潭水;天子只有换上私服,才能外出。他抬起头,看到郭嘉正用鼓励的眼神望着自己。

    不会吧?他是在暗示我微服出行吗?

    仿佛为了确认刘协的猜想,郭嘉很快又补充道:“我已经备好了衣物和两匹马,咱们偷偷溜出去,入夜之前赶回来就是。”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出玩的路线到如何躲避许都城的巡逻兵都计划得很周详,似乎很享受这谋划的过程。

    刘协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依稀觉得坐在面前的不是最凶恶的敌人郭嘉,而是司马懿。以前在河内的时候,司马懿也经常撺掇他偷偷跑出去玩。

    可是,为什么?从曹氏角度来看,皇帝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就好了。可现在郭嘉为什么要劝说自己微服出游呢?看到刘协有些犹豫,郭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刘协伸出手:“来吧,反正你不是皇帝。”

    听到这句话,刘协犹如五雷轰顶,几乎骇得要跳起来。好在郭嘉又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军师祭酒。只限在今天,咱们是两个偷懒怠工的小吏,要背着曹掾长官出去踏青,享受一天的自由自在。这不是陛下你一直想要的么?”

    郭嘉双眸闪闪发亮,笑得活像是一个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小男孩。

    孔融正趴在案几上奋笔疾书,一抬头看到赵彦过来,乐呵呵地说道:“彦威啊,你来得正好。我刚写完一篇《白虎通义》的议论,你给来品鉴品鉴。”

    赵彦接过去略读了读,恭维了一番。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说这次许下聚议,凭这一篇就能震慑群儒,打通汉初以来的文脉。赵彦附和几句,然后说:“孔少府,我想离开许都几天。”

    “嗯?去哪里?”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笔,神情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