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在许都不会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图翘起的卷边,边缘有些灰污,看来时常被人翻阅。
“对,我这次南下时间有点长,眼下前线袁绍虽然按兵不动,暗地里小动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点赶回去。”
荀彧点点头。官渡的热战是曹公亲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战则是郭嘉带领的靖安曹所负责,双方暗杀、劝诱、用间、施计,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比战场轻松。郭嘉这次秘密南下,对外却仍旧宣称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须尽快赶回去。
荀彧捋髯道:“许都最近的事情,伯宁都跟你说了?”
“嗯,都说了。”
满宠的许都卫隶属于靖安曹,他在郭嘉抵达许都的第一时间,就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汇报,从禁宫大火里那具离奇的尸体到针对曹丕那次离奇的刺杀,事无巨细。荀彧相信,满宠对郭嘉说的,远比对自己说得更多更详尽。
荀彧一直感觉,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默默地在许都底层流动,它很微弱,却很顽强。即使在董承败亡之后,荀彧仍旧有种它从不曾消弭的预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满宠遭训斥几件事,更让他有这种强烈的印象。
“奉孝,你对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个铜勺,有节奏地敲击着药壶:“曹公子遇刺姑且搁在一旁。伯宁遭训斥,想必是有什么人感觉到了来自于许都卫的直接威胁,不得不靠煽动曹公子和卞夫人来施加压力。我问过伯宁,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宫大火中,为何有一具未经阉割的男尸;其二,杨俊为何伪造自己儿子的被害现场。”
这两件事荀彧都起过疑心,但事务繁杂,无暇细想,他决定把这些交给专业人士来思考。
郭嘉继续道:“伯宁曾以为这两件事是董承计划的一部分,但根本不是。这两个布置,于董氏计划画蛇添足,毫无助益,策动者必别有所图。董承之乱,不过是掩盖那个企图的烟幕——甚至再大胆点说,董承恐怕自己都毫无知觉,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难道说,这许都还有人欲对曹公不利?他们的目的何在?”
郭嘉忽然双臂伸开,仰起头来,一脸阳光地对荀彧道:“文若,你还记得当年在颍川,阴老师是怎么教咱们的么?”
“我只修经学,不像你,搞的都是杂流之学。”荀彧听到“阴老师”这个名字,也是一脸感怀。
“阴老师曾经说过,天下万事,无不以因由为联,推甲则得乙,查乙而知丁,环环相扣,陈陈相因,居斗室而知天下。这所谓洞察之道。”
说到这里,郭嘉站起身来,兴奋地在里屋来回踱着步子,右手的拇指与中指一会儿按揉着两侧的太阳穴,一会儿又在半空挥舞,嘴里喋喋不休:“为何禁宫中要放一具身着黄门服饰的男尸?自然是为了伪装成唐姬身旁的黄门;唐姬为何要伪装出一个黄门,自然是要带一个外人进宫;为何她要带一个外人进宫又把他烧得面目全非?自然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也就是说,这个人咱们都认识,都很熟悉,只有彻底烧成灰才不会让他的身份泄露。”
他一直赤着脚在地上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作响,好几次差点踩到荀彧。荀彧没有打断郭嘉,这是郭嘉的习惯,每次他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有的时候甚至还手舞足蹈,用炭木棍或毛笔在墙壁上随意勾写乱涂。
在去年,曹公一直在为是否与袁绍开战犹豫不决。郭嘉就是这样在司空府里的花园一边涂抹着,一边说出了著名的“十胜十败论”。后来曹公终于坚定了开战的信心,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园重新粉刷一遍。
“再回过头来看杨俊。他的儿子杨平也是被砍得面目全非,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希望自己儿子的脸被认出来。在许都,同时出现了两具不希望被我们认出脸的尸体。文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荀彧摇摇头,根本不需要这回答,因为郭嘉不会听,他已经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双目炯炯有神。
“被刻意毁容的尸体,传达出的讯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要隐瞒死者的死讯,要么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无论是哪种,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出尸体的相貌——这件事只要找个画师,去询问死者亲近之人就够了。”
荀彧一惊:“你打算对杨俊动手了?他背后是华阴杨家与河内司马家。我军与袁绍决战在即,不可徒增河东士人的敌意。”
郭嘉咧开嘴笑起来:“我怎么做那么愚蠢的事。杨平的相貌如何,又不是只有杨俊一个人知道?杨平从小长在司马家,只怕温县的人都见过。”
“有道理。”荀彧击节赞叹:“只消派人去温县把画像描摹下来,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这件事已经在做了。今天邓展将军已亲赴河内。我倒想看看,杨俊这个儿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郭嘉说得很平静,可语气却锋利无匹。
荀彧叹道:“如果他们足够聪明,真不该主动来挑衅你。”
“谁说的?王越刺杀曹公子,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头来了。这样也好,可以省出不少时间,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什么事?”
“一件让袁绍不太舒服的事。”郭嘉说到这里,露出诡秘的微笑,他站起来拍拍袖子,抱怨道:“人生苦短,真不想把时光都浪费在这些事情身上啊!”
说完这些,郭嘉用手比了个送客的姿势:“行了文若,说完了。任姑娘还在外头等着我呢。”
郭图手执一份竹筒,厌恶地摸了摸鼻子,走入这个阴冷低矮的洞穴。
这里距离官渡前线只有二十里,是一片山地,周围驻扎了三千名袁绍军的精英。他们名义是巡逻右翼,防备曹军偷袭,实际目的却只有一个:保护这个洞穴,保护这个洞穴里的人。
洞穴里灯火通明,到处都点着桐油火把与白芯大蜡烛,十几名身穿短衫的小吏在抄录、搬运着各式各样的文书。他们在行走的时候不得不弯下腰,以避免碰触到天花板。
在洞穴的最里头,灯火没有那么明亮,只在岩壁凹陷处插了几截松枝,晦暗不明。一个人影端坐在那里,身前摆放着无数散碎的竹签与纸片,还有几管写秃了的毛笔。
“明明军中有大堆旄顶厚帐子,可偏偏要像地鼠一样龟缩在这里。”郭图不满地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