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唐姬的话,王越慢慢抬起长剑:“很不错的故事,可惜对我没有区别。我只知道,你手里握着的兵刃,刺进了我弟弟的身体。就这么简单。你能选择的,只是乞求我的宽宥,或者引颈受死?”
唐姬没有回答,而是从祠堂里面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铜剑,摆出一个进击的姿态:“此剑乃是天子剑,是我丈夫亲手磨制而成。他曾对我说,他无力保护我,也无力保护汉室,只能磨成此剑,冀望我能自保。在长安之时,我就凭着这一把剑,与王服杀出重围。”
“我弟弟把你救出来,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王越感觉有些好笑。
“我辜负王服恩义,本该自戕以报。但我如今身负两朝天子所托,不可把性命白白捐弃此地。持此剑,是为与阁下立一誓约。”
“这可不由你来决定。”
王越手臂轻运,长剑平平递进。唐姬急忙举剑相迎。祠堂之中,两把剑激烈相交,连续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势尽显,不得不后退数步,喘息不已。王越却一剑紧似一剑,唐姬只得咬紧牙关,奋力抵抗。她只觉得王越的快剑,和她从前对阵过的敌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张绵密大网铺天盖地而来,无论如何拆解都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将自己吞没。
唐姬濒临绝境,突然间手臂剧振,手中铜剑陡然化为一条蛟龙,义无反顾地冲向王越。这是同归于尽的一招,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用。强如李傕,都险些在这一招下丧命。
就在蛟龙的龙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间,王越的剑从天而降,稳稳敲在了剑脊之上。唐瑛顿觉手臂一阵酥麻,虎口震裂,铜剑脱手跌落于地。
王越却没有进迫斩杀,反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这是我王氏快剑的密传。莫非王服连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没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刚才那一招对她的体质来说,消耗太大了。
“你这一招火候把握不错,可是力量太弱了,毕竟是女人。”王越点评了一句,然后道,“你可知这一招是我王氏的不传之密,只可传给至亲,不容外人予闻……”说到这里,他的话停住了,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望去,良久方轻轻叹息一声,收回视线。
王越猛一挥剑,唐姬只觉头顶一凉,一缕青丝飘落到地上。
“既然我弟弟代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马。记住,你欠我一颗人头。汉室复兴之日,我自会来取。”
王越的声音还在,身影却已经飘然消失。
※※※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贾诩无力地摆了摆手,把酒杯“咣当”往案几上一搁,几滴浊酒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候装,在华阴时候装,在宛城的时候装,到了许都还在装。我看你不要叫贾诩了,不如叫贾装。”
“备则,送我回去吧。”贾诩没理睬郭嘉的挑衅,朝张绣伸出手来。张绣连忙起身,把这位醉醺醺的老人搀扶起来,冲主人挤出一个勉强尴尬的笑容。郭嘉搂着美姬,懒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举,算是送行。
张绣对郭嘉那副浪荡样子十分不适,这倒不是因为礼法和习俗——从董卓以降,西凉将领比郭嘉糜烂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厌恶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态,那副神态让他想起了数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搂着他叔叔张济的夫人邹氏,也是这般得意扬扬的嘴脸。
建安二年的宛城,无论对张绣还是曹操,都是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年。那一年张绣主动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时候侵犯了张济的遗孀邹氏,勃然大怒的张绣起兵复反,杀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韦,几乎杀死曹操和曹丕。
这些事情张绣不想过多回忆,可郭嘉的目光仿佛一双粗暴的大手,把他的侥幸剥得精光。张绣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贾诩的要求可谓恰逢其时。
事实上,张绣怀疑,贾诩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离席。
两人告别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贾诩喝得一步三摇,张绣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两个人一路走到马车旁,贾诩以手攀住车辕,晃悠着往上爬。张绣连忙从后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颠簸,你可要坐稳点啊。”
贾诩忽然回过头来:“呵呵,这是我的说词,倒被你先说了。”哪里还有半点酒意。
“什么?”张绣一怔。
“我是说,将军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颠簸,需要坐稳些才是……来,托我一把。”
张绣双臂一托,贾诩手脚并用爬进车内,咳嗽两声。张绣忧心忡忡地问道:“文和你到底想说什么?”贾诩的声音从漆黑车舍里悠悠地传了出来:“官渡乃是关乎中原气运之战,各地大族,各押一边。袁、曹之间的这潭水啊,太深了。胜者未必胜,败者未必败,将军你心思质朴,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张绣急切地问道。没有贾诩,他实在是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车内沉默了片刻,贾诩徐徐道:“自然要等许都的几个小家伙都安顿好了。”说完他叩了叩木窗,车夫会意,扬鞭驱动马车。张绣目送着马车离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贾诩和张绣二人在门外告别的时候,郭嘉请荀彧进了里屋。
相对于颓废淫靡的外屋,里屋还算正常。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还有几张兽皮质地的地图;再加上两块二尺见方的厚绒毯和一张披着厚厚丝帐的木床,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当了。
“女人是不允许进入这间屋子的。”郭嘉解释说。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顺地站在门口,把药壶递给他,一步都不敢迈入。
荀彧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这位小同乡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荒唐起来简直没谱儿;可要是认真起来,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踱着步子,跪到案前,就着那盏油灯扫到了一张摊开的地图。这张地图画得颇为精细,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势地理都标记得很清楚。
“官渡?”
“对,这是闻喜裴家的手笔,画得不错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对面,揉了揉有些发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种彻夜辛苦所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