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尚书台里一片安静,三个人都等着听杨修往下说。

    “王越到了阳翟,与徐福较量了一场。结果徐福被王氏快剑一剑洞穿膝盖,束手就擒。从此两个人结下了血海深仇,互相拼斗过数次。徐福视杀死王越为其毕生的目标,当初投靠我爹麾下,也是约定一旦知道王越消息,便必先报此仇为要。所以曹将军,你想想,当徐福一看到王越出现,又怎么愿意假手他人来取他性命呢?”

    曹仁“哼”了一声:“那这徐福如今身在何处?”

    “自从听到王越的消息之后,至今未归。如今徐福不在城中,估计已经去追杀王越了。我看您不必在许都封城,他们肯定已经离城几十里了。不出几日,必有消息传回。”

    听了杨修这一番解说,荀彧和曹仁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杨修的解释合乎情理,丝丝入扣。他若是要反,早跟着董承反了,不会等到现在突兀地来这么一出。满宠却忽然把身子前探:“杨公子,你的话没有矛盾,可要如何证实你所言为真呢?”

    杨修不甘示弱地与满宠对视,目光灼灼:“三日之内,自然会有分晓——对了,那时候,祭酒大人也回来了吧?还有什么好担心?”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卫兵急切道:“夫人,里面正在议事……”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议事?我儿子的命都快没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议的?”

    “卞夫人?”

    尚书台内的几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声音。卞夫人一向很识大体,甘居家府,从不僭越政事。她这时突然来闯尚书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触动了这位母亲最敏感的逆鳞。

    曹仁刚一起身,就听木门被“砰”地推开,卞夫人怒气冲冲地迈步进来,粗服披发,和她平日里严妆雍容的风范全然不同。

    “嫂嫂,你这是……”曹仁赶紧迎上去,语气有些畏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卞夫人扫视屋中之人,厉声道:“子孝,我儿今日几乎死去,我过来讨个明白。”她双眼肿胀如桃,显然已是哭了数场。

    荀彧道:“夫人不必惊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议,子孝会全力缉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敌甚多,难免波及家眷。丕儿纵然身死,也是为国家而死,妾身对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内贼难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许都周密之地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她这么说,显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杨修。

    “具体情形我已听邓展说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体方位和时间?如何事先避过搜查,厕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为何知道丕儿在队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应允他去。”

    这几个问题个个都很犀利,满宠一边听着,一边极其轻微地点点头,很欣赏卞夫人的眼光。反观杨修的神情却逐渐严肃起来,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这些问题妾身想了又想,实在想不明白,只得过来问问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凌厉,险些丧子的伤痛令这位母亲的羽毛全都警惕地竖了起来。

    曹仁正欲解释,卞夫人却摆了摆手,尖削的指甲如剑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实妾身只有一个问题要问:许都卫号称无所不知,许都连个苍蝇飞过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何以却独独漏过王越这等杀手?丕儿遇刺,四周皆惊,连子孝这等久经沙场之人都乱了方寸,那个叫孙礼的军官甚至骇到嗓音失声,至今未复,何独你满伯宁毫无惊诧,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满伯宁,你是否有个解释给我?”

    满宠面对卞夫人意外投来的诛心的矛头,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他连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难。此皆宠之误。”

    卞夫人对他的恭顺态度却丝毫不领情,冷笑道:“前几日丕儿骂你,我还好心为你回护。现在回想起来,从放任张绣围司空府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就处处针对我们娘儿几个。这一点儿丕儿倒比我们几个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惊,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他知道满宠绝非那样的人,连忙起身相劝。卞夫人却不依不饶,目光如刀,直戳向满宠的心窝:“妾身知道这些全是空口无凭,治不了满伯宁的罪过。但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满宠这时候反而从容起来:“臣自入仕以来,一片赤心,不曾有半点迁延。”

    “不错,你的忠心确实不曾有半点迁延,”卞夫人怨毒地瞪着他,嘴角牵动,“是从来没对丁夫人迁延过吧,你们到底是同籍的乡亲,对么?”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里登时满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五禽戏,可是你杜撰的?”伏寿饶有兴趣地问。此时她在司空府的临时寝殿里跪坐着,让冷寿光给她按着肩膀。

    冷寿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师确实有这么一门导引之术。当时我看那赵彦问得尖锐,就随口说出来了。”

    “看来你的话还挺可信,暂时唬过那个赵彦了——对了,你回头去跟杨修说一声,让他查查这人的底细。孔少府的门下,怎么会这么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无心没有图谋,到处跟别人一嚷嚷,这事也会变得不可收拾。”

    “臣已经派人去告诉杨公子了。”

    “你做得不错,不愧是杨太尉举荐的人。”

    伏寿闭上眼睛,冷寿光的按摩手法相当巧妙,让她感觉浑身酥软,筋骨松弛。

    冷寿光最初是由曹操的亲信王必介绍入宫,实际上却出自杨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宫中随侍了两年多,不显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宫大火张宇去职之后,冷寿光因为背景有浓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为中黄门,侍候皇上皇后。

    这个人低调谦虚,不像张宇那样牢骚满腹,不过行事颇有几分神秘,有时候连伏寿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对于汉室在私底下的活动,冷寿光尽收眼底,每次都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只是倾听,从不发表意见。像今天这样主动出来解围,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你这个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师父学的?”伏寿问。

    “是的,不过这却并非微臣最擅长的。”

    伏寿睁开眼睛:“哦?你最擅长什么?”

    “房中术。”冷寿光一本正经地回答。

    伏寿放声笑了起来,一个宦官居然最擅长的是房中术,这可真是个大笑话。冷寿光也呵呵笑了起来。笑够了,伏寿对着铜镜,幽幽道:“你说,今日他为何要抱着我跳开?自己跳开岂不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