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这是一套早已规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发挥,只需按照司礼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刘协和伏寿,然后是荀彧与赵温,接下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张绣和曹仁。这意味着张绣正式被纳入曹氏阵营,不过如果有心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张绣和曹仁从头到尾没有进行过任何交谈。

    接下来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块田地踩得乱七八糟。好在这是个象征性的仪式,事后自有农人来打理。

    耕罢了籍田,该是祭祀青帝。就在这个时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来,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就是这家伙出主意,让他们在大冷天的跑来这荒郊野岭。现在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打算,怎么害人。

    “社稷大事,唯农与经。如今农事已劝,合该劝学。臣请陛下广召天下儒生齐聚京城,教以学问,使道统不绝,复白虎之盛。”

    荀彧听到孔融这个请求,眉头微皱。重开经塾倒也不是坏事,可得分时候。如今袁、曹对峙,粮草兵员都运不过来,哪里有余力搞这些。赵温这时站出来道:“文举,国家方今百废待兴,外贼未除。我看不若让各地举荐良材,来京中整理经籍,也就够了。”

    荀彧冷笑,这两个人是约好了一唱一和,试图借着耕籍田的声势强行通过奏议。看来雒阳系在失去董承以后,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现了。

    他们的这个提议,其实无关痛痒。孔融每个月都会提出一大堆类似的东西,都是冠冕堂皇,实则一无实用的奏议。他们只能靠这些学术上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像这次这样,近乎耍无赖般地搞突然袭击,却是很少见。

    不过若是直接驳回去,也不妥当。赵温姑且不论,孔融可是当今名士,这条奏议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挠,少不得又会兴起“曹氏录人不取德”之讥。

    荀彧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张绣同时“嗯”了一声,把视线投向籍田旁边的小丘陵上。

    仅仅只过了瞬间,丘陵上的一个土包突然动了,大块的雪块“唰”地飞散开来,一个黑影从中跃起,朝着端坐在田埂旁的刘协扑来。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袭向天子的胸膛。

    凛冽的剑光让刘协的山野记忆猝然苏醒,他左手挽住伏寿细腰,右手随手抄起铁镬,身体在田垄上极速旋转,只听“叮”的一声,旋起的铁镬刚好与剑锋相磕。刘协借着这股力道,抱紧伏寿双腿猛地一弹,两个人跳到数丈之外的一条土垄之上,刚好脱离剑锋威胁范围,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这时曹仁也做出了反应,他挥起钢刀,斩向刺剑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极其微小的偏差避开曹仁的斩击,手中青锋弯过一个角度,又朝着张绣刺去。

    张绣手中没有武器,只得奋力踢起脚下一个藤条编的圆箕来阻挡。这时剑光又一次拐弯了,电光火石般刺入旁观的人群。原来刚才那袭向天子、曹仁和张绣的几刺全是虚招。可是剑速委实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来应对,根本无从判断虚实。

    这一切都是在转瞬间发生,等到刘协、曹仁和张绣三人重新调整好姿势时,整个籍田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横在曹丕的脖颈上,持剑者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见双目眼角拉出两道疤痕,仿佛整个人一直在流泪。

    和梁发生惊变的同时,在许都卫的地下牢狱里,两位老人正沉默地对视着。董承在栅栏里神色枯槁,双手都被铁链栓住;杨彪站在栅栏之外,手捧一尊陶壶。杨修则斜靠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玩着骰子。

    杨彪神情严肃地把陶壶向前一送:“董公,请饮此杯,以全名节。”

    “哈哈哈,文先,你也这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我走?”董承在栅栏内哈哈笑道。

    “你我之间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尽同僚之谊。堂堂大汉车骑将军,不可见诛于市。”

    “我早就知道,你们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狠辣到了这地步。”

    听到董承这么说,杨彪略显尴尬,正要开口,董承却打断了他的话:“文先,我没有愤懑,真的没有,我是满心喜悦。当日我陷你入狱,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狱的理由是一样的,发自公义,并无私仇。你等决绝至此,必是有了大决心、大誓愿,心毅如此,何愁曹贼不灭。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祸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们好好运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杨修闻言,颔首道:“董伯父尽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声,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对杨彪道:“只是你这杯鸩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没有价值的死。我不可死于暗狱,一定要被处斩于市,传首天下。到时候天下都会知道,汉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尽节死义,殉于国事,自然会有更多志士来勤王事。我既身败,也只有用这颗人头来为汉室出最后一份力。”

    杨彪听罢这一席话,仰天长叹,信手将陶壶扔在了一旁。那壶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酒水从壶口流泻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为臣多年。虽则中有龃龉,但危身奉主之心,却一般无二。而今见之,公之高节,远在我上。请受彪一拜。”

    说完杨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动。他年纪太大,身体又曾受折磨,在这等阴寒之处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荡,更显老态。杨修见状,连忙从地上把酒壶捡起来,要扶杨彪离开。

    这时董承忽又开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愿听临终之人说否?”

    “请说。”

    “我布局之初,踌躇满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这份傲慢终于种下败因。你们行事,莫要蹈我覆辙呐。”

    董承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杨修。杨彪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表示,转身离开。董承见他们走了,颓然瘫坐于地,双目紧闭,两行浊泪缓缓流下。偌大的监牢里,只有他虚弱至极的呢喃声:“君儿,爹对不起你,爹这就过来陪你了……”

    杨彪、杨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后,离开了许都卫。满宠举荐了杨修负责董承的审理,所以他在许都卫内被一路放行,无人怀疑。杨彪坐的还是那一辆迎接刘平的马车,那斩下杨俊一臂的车夫手持马鞭,安静地坐在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