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忽然想到,杨俊出事的那一天,恰好也是皇宫大火。董妃说皇帝性情大变,似乎也是从大火之后。他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印在了脑子里,每次听到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性地拿出来进行横向与纵向的对比。
“哎,真是。杨俊怎么可能跟皇宫里的事情扯上关系呢。我是不是太紧张了?”赵彦想到这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杨俊看到赵彦发愣,遂开口道:“彦威,你今日来造访,可有什么事?”
赵彦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套笔墨,恭敬地铺在杨俊的几案前,说道:“孔少府和赵司徒前几日有了一个成议,如今兵荒马乱,学术不彰。为了不使道统中绝,希望各地能征召一批儒生来许都游学,教授经学。”
杨俊皱起眉头。这倒真像是孔融干的事情,高调且华而不实。学问这东西确实要紧,当初孔家覆壁藏书,就是要保留下读书的种子。但在这时候搞这个,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可这其中的味道,总有些不对头。
赵彦看杨俊不言语,以为他有些迟疑,连忙道:“杨大人您是边让边令史的得意弟子,获嘉又是灵聚之地,必有逸士旷才。所以孔少府派我来,是希望请您推荐几位。”
杨俊笑了,赵彦这番话,拉拢之意已是颇为明显。边让是中原大儒,数年前被曹操所杀,导致士族大震,几乎引发了天大的乱子,这名字已成为曹家的一个禁忌。赵彦公然把这层关系挑出来,目的昭然若揭。这一次征辟天下儒生,果然不那么简单。
杨俊虽属于伏寿、杨彪一派,但他知道现如今应该要拉拢一切力量。既然对方投李,自己也不能不报桃。杨俊想了想,说:“我郡中有王象与荀纬,都是学问通达之士。孔少府既然有意,我便修书两封,请他们来许都便是。”
赵彦大喜,主动磨墨蘸笔,要替杨俊写,杨俊道:“不妨事,我本来就是左手执笔。”他就手提笔,在一张麻皴纸上挥毫疾书,一边写着,一边随口问道:“如今少府都在哪几处征召人才?”
赵彦道:“两年前陛下曾征辟过郑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隐居,身边弟子也有几十人。孔少府已经修书一封,请他再赴许。”
杨俊的笔端停住了。
“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谭的属地么?袁氏岂会容许你们把郑玄公弄来许下?”
赵彦道:“郑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绍军中,恰好又与少府大人有旧。有他从中斡旋,这件事问题应该不大。”
“哦?敢问这位高足是谁?”
“您一定听说过,就是号称最有希望继承郑玄公衣钵的经学大师——荀谌。”赵彦道。
“啪”的一声,杨俊握着的毛笔,一下子从中折断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许都内外触目皆白,有若举城缟素。这应该是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附近的农人都说今年只要不闹兵灾,说不定会有个好收成。
这一日天气晴好,一串长长的队伍从许都的正北厚德门徐徐开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队伍中有当今天子与皇后、尚书令荀彧、司徒赵温以及朝廷百官,就连曹公的二公子也来了。队伍的仪仗十分简陋,仅仅只有皇帝与皇后的座驾是一辆翠羽黄里的双辕马车,卤簿只有十余名打着冠盖的黄门。其他皆为轻车,许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泞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该是羽林、期门二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被别的卫队替换。这些卫队分成了步、骑两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营中的精锐;骑兵则是张绣的西凉精骑,马头上还蒙着褪毛的深褐兽皮。
这些倒霉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艰苦跋涉,全因为孔融在数天前上的一道书。
孔融上书的内容很简单:“农者国事,天子当亲耕籍田,劝民始耕如仪。”
正月亲耕,本为汉帝每年必行之礼。只是前些年汉室颠沛流离,别说田了,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这些仪礼自然无人提及。到了许都之后,诸事都出于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来这么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绝——皇帝亲耕籍田,为天下表率,这本就是件无可厚非之事。而且这件事宣扬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许都政治的稳定,对曹氏也是件好事。
于是荀彧挑选了许都城北十五里处的和梁。那里本是军屯,曹公大军北上以后,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种,只是地广人稀,忙不过来,倒适合当籍田之用。
车子在默默地向前滚动,刘协坐在马车上,试图把脖子向外伸去,贪婪地吸着外头清冷的寒气。他自从来到许都,只能在皇宫、司空府有限的几个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让他憋闷得快要发疯了。难得出来一趟,总算让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气。”伏寿在旁边温柔地提醒道。刘协知道她的意思,他现在不是在河内打猎的野小子,而是一个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现出太过兴奋。
“朕倒忘了。”刘协悻悻缩了回来,重新握住伏寿冰凉的手。伏寿低下头,用另外一只手去拨弄暖炉里的炭灰。
自从那一天在祠堂与杨修密谈之后,刘协选择了留下来,可是他与伏寿的关系变得奇怪起来:伏寿还是和从前一样,无微不至地尽着妻子和一个同谋者的责任,可是刘协能感觉到,从前那个蕴藏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着他一起燃烧的伏寿不见了。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手执税簿的主计,冷漠而严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刘协相信,即使现在他提出敦伦之事,伏寿也会沉默地接受,不会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这点,刘协心里颇不好受,手上被伏寿咬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他宁可被她多咬几口,也不希望看到现在温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余温但炭火已熄的暖炉。
也许杨修说得对。她之前的热情如火,不是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刘协;现在她已经把这个幻想抛开,对于一个同谋者,只要做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就足够了。
刘协正在想着,忽然身旁传来马蹄声,荀彧骑着马从车畔经过,拉住缰绳,俯身说道:“陛下,前方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礼仪,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届时陛下只须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当今天子,连耕个籍田都要被人指引着来啊。”刘协心里不无嘲讽地想,脸上还保持着病容,缓声道:“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