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刘平在心里默念,感觉到鲜血在体内沸腾,来自于血缘的神秘联系在跃动着。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杨俊之子的身份,忘记了过去十八年来在温县的生活,忘记了过去一天一夜所经历的折磨。血脉的呼唤告诉他,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弱的汉室天子。

    他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道:“……皇兄。”

    伏后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颈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细腻的食指抚摸着天子的额头,把两片嘴唇凑到他的耳旁,轻声道:“陛下,您的兄弟来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样。”刘协浑然未觉,依旧沉睡着,似是疲惫之极。伏后抚过他的脸颊,眼神里充满爱怜。

    唐姬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趋身过去一看,不由得低声惊呼。伏后的眼神充满哀伤,证实了她的猜想。见到她们这种反应,刘平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回想起刘协那铅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预感笼罩了他全身。

    伏后为刘协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双手,用低沉而哀伤的声音对着两个人说道:“你们来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龙驭宾天。”

    这声音极低,听在刘平和唐姬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刘平盯着刘协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庞,思绪剧烈地翻腾着,这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吗?把一个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后告诉他已经离世。

    唐姬压抑着悲痛,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可我三天前离开的时候,陛下龙体不是还好么?”伏后道:“从昨晚开始,陛下突然高热不退,折腾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让他进些稀粥,可陛下已没了气息——还好,陛下是在睡梦中去世,我想也许没那么痛苦。”

    她最后补充的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闻言身躯一软,一下子仆倒在地,发出极力压抑住的呜咽声。伏后迅速把她搀扶起来,严厉地对她说:“唐姐姐,你哭什么?你忘记了么?陛下从未离去。”

    听到这句话,唐姬身子一震,呜咽声停止了。伏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刘平身前,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礼节拜道:“臣妾伏寿,拜见陛下。”

    屋子里的时间停滞了那么一瞬间。刘平脑子“嗡”了一声,猛然间醒悟了,他终于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问。

    “你们如此急迫地把我从温县召来,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个!”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天子希望刘平入许在暗中帮助皇室,那需要一个漫长的筹谋过程,断断不会急切到连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让他赶往许都。杨俊也罢、杨彪也罢、唐姬也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刘平匆忙地传递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搁。这些异常举动意味着,许都即将发生大事,而刘平在其中将会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现在刘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你说的没错,”伏后平静地回答,这个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稳,“把你召入许都,就是希望你能够代替你的兄弟,来做这个皇帝。”

    刘平刚要开口,伏后举起手掌,示意等她说完。

    “其实杨太尉并没有骗你,把你召入许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只是自入冬之后,陛下就染了重病,每况愈下。到了前几日,我们知道陛下必已无幸。可汉室不能无人支撑,所以我们只能提前发动,请杨俊尽快带你赴许。”

    伏后把手伸入锦被里,从里面取出一条衣带,从中取出一条二寸见长的绢束。绢束上留着一行墨字,字迹潦草,能看得出写字的人已近灯尽油枯。她又从枕边取出一方玉玺,把这一绢一玺托在手中,表情变得威严起来。

    “陛下唯恐不能支撑到你来,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这一条遗诏。刘平,接旨。”

    刘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后念道:“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切切。”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伤、愤懑与满心的不甘。伏后俯下身子,双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刘平。

    刘平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一接,接下来的将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使命。伏后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的双眸美丽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对视者的思绪吸入其中。

    从前他曾经与司马懿谈过国政之道,也抒发过汉祚不兴、朝纲不振的感慨,可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参与到国事中来。他转过脸去,注视着刘协的遗容,死者表情很平静,似乎是托付完了一切身后之事,然后安然离去。这是一位皇帝给他素未谋面的兄弟最后的嘱托,也是这两兄弟之间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终于接过绢诏和玉玺,沉甸甸的,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古怪的一份传位诏书,刘平觉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这一件荒谬。伏后看到他终于接过去了,松了一口气,露出明媚的笑容,与唐姬一起跪倒,向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头。

    刘平手捧玉玺,嗫嚅道:“为何是我……这天下有皇室血统的,还有许多人啊。”

    伏后轻轻摇了摇头:“天子在时,以汉皇之威德,能与曹贼分庭抗礼;若是天子驾崩,曹贼必会另立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以断绝刘姓诸侯称帝之意。届时汉室倾颓,将不可挽回。”

    她抓住刘平的手掌,放到刘协的胸口,他感觉到一片冰凉。伏后的圆润声音在旁边响起,既像是说给刘平听,又像是说给刘协:“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没有死。你就是天子,汉天子刘协。”

    我就是汉天子刘协?听到伏后这么说,刘平一阵苦笑。他从温县这一路走来,先是舍弃了杨平的身份,变成了皇帝的兄弟;现在又舍弃了刘平的身份,变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这时总算恢复了一些情绪,她擦干脸上的泪水:“陛下大行之后,除了妹妹你,可还有别人知道?”伏后道:“这一整天里,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书,谢绝一切谒见。太官们进的汤药、饮食,我都亲自到宫门接应,生怕他们觉察到什么——宫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执起刘协冰冷的手,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他的胸膛,侧过脸来:“假如你们再不来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一直到这时候,伏后才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脸上的光华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这个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尸体旁边足足一整天,强忍丧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与侍寝的皇后两个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点戚容。寝宫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她心跳加速,因为这是一条极其脆弱的防线,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宫女、最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毁掉她的努力——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汉室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