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竹翠没有出门接男人。

在床上听到她哥杜柏唤着说村人们回到村口时,她心里一个惊喜,披上衣服,趿上鞋子,走到院落忽然立下了。她看见葛和蔓也从屋里出来了,急忙忙都朝院外跑。她喝了一声把两个闺女唤立住,“不用去接他,”她说,“看他一回来是先到那肉王家还是先到自已家。先到那肉王家就是他死心不要我们娘们了,先回来就是他还舍不得丢了我们娘儿们。”

葛和蔓便树一样栽在院落里。

竹翠就领着她的两个闺女在院里静静地听着村口的哭闹,听着司马蓝时大时小的说话声,听着听着,司马蓝背着锨和大锤推开大门进来了,三人一怔,两个闺女同时叫了一声“爹。”

竹翠说:“回来了?还没洗脸吧?”

司马蓝看了一眼葛和蔓,觉得葛、蔓有些长高了,可他啥儿也没说,把锨和锤扔在院落里,就径直往上房屋里走。

葛说:“爹,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他说:“不用啦,我瞌睡,我睡不醒你们谁也别叫我。”

便进屋倒在床上睡去了。没有脱鞋,没有脱衣,头挨着枕头,瞌睡炊烟一样升上来,他便云雾弥漫在瞌睡里。

醒来已经是天黑,连个梦都未及做就把一天睡将过去了。热得很,是汗流在眼里把他泡醒了。睁开眼开见窗口有朦胧灰色,院里村里都静得能听到隔山隔梁的蛐蛐叫,认为那叫声中该夹有七户人家的悲哭声,可那叫声却清纯亮丽,如皓月一样净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他从屋里走出来。

女人竹翠立刻从灶房端出来一碗荷包鸡蛋。司马蓝吞了那碗鸡蛋,才忽然发现,媳妇竹翠洗了头发,洗了身子,换了一件白的涤确良布衫,身上有一股香胰子的气味。时为月初,月亮迟收了许久,院落里朦朦的白色,淡得如毛雨薄水。就在这隐约的迷朦里,在半年多前司马蓝和竹翠那一阵情事疯狂的树荫下,竹翠又在那儿铺了席,放了枕。她坐在那席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你一走大半年,人家男人大都回过村,就你没有回。看他没反应,她又说葛和蔓都不在家呢,打发她们去鹿的棺前守一夜,家里不会来人的。这样说时,她去他手里接过了鸡蛋碗,说锅里有面条,蒸的笼面,给你挖上吧?

“不用。我饱了。”

司马蓝似乎被女人拨动了哪根弦,他身上颤动一下,蓝四十的影子风一样从他面前刮过了。他忽然奇怪起来,离开村子前,他两眼发绿,想四十想得整夜不能睡,就是到了灵隐渠将要挖通时,闲下来村人谈论女人,他还能看见四十丰润的胸脯和丰润的臀,还在不算过分劳累的夜里梦见过蓝四十的身子,梦见蓝四十的床,梦见自己起伏荡漾在四十水样柔润的身子上,醒来弄污了自己的裤衩和身子,于是就想四十和别的男人在床上是如何一个样,都说些什么话。想着想着,身上便火烧火燎,心里噼啪作响,便一个通宵睁着双眼了。然就在灵隐渠将通未通的半个月,在三、四个男人被暂时丘在一个土房的三四个棺材时,蓝四十从他心里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他极少再想起女人们的事。疲累和瞌睡使他把一切都忘了。似乎把四十忘得丁点儿没有,及至今早儿回村,他压根就没想起看一看四十去没去村头接了他,没想起从四十家门口路过时,扭头看一眼那两扇柳木门。他觉得他这样有些对不住蓝四十,对自己很长一段日子能把四十忘得穷穷净净,感到莫名的奇怪。就像一个人为着另一个人去寻一样东西费尽辛劳,待那东西寻到时,他却忘了该把东西送给谁。他木然在月光里,努力听着村子里的一些动静,好像要捕捉半年前他在村落的一些记忆样,目光望着掩了的大门不说一句话。

“把大门闩上吧。”女人竹翠猫声猫气地问。

他把目光从大门移开来,“我得去看看那七家的丧事咋样儿。得看看鹿媳妇。”

他不看媳妇竹翠一眼,就像她不在他眼前一样,说着从她渴巴巴的视线里出来了。一牙月亮已经勾到村头,地面的月色浓了许多,几丈开外能认出人的脸来。从司马家胡同走过去,到鹿弟家门口,他没看见司马鹿家门口有灵棚,没听到院里有哭声。走近前去,司马鹿家大门竟然锁了。左右邻居家大门也都锁了。心里不禁生疑,又朝杜家胡同走去,朝蓝家胡同走去,结果凡有死人的门户都严严锁着,一个村落多半人家的院落也都空着,三条主道胡同躺在夜色里,如三条空下的麻袋,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抬头朝着村口望去,才见村外的打麦场上,铺铺展展一场灯光,隐约的乐声潺缓叮咚地从那儿漫到四面八方。

他朝村外的打麦场上走过去。

迎面碰到一个小伙子。

“村人们呢?”

“是村长呀。人都在麦场上。”

“死人哩?”

“都在那儿。”

走至村口,辽天空地的夜就四面八方了,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淡成一片模糊,如起伏不定的清水,使整个世界都漂在了湖面上。能听见夜的喘息隐隐秘秘传过来,合着秋夜虫鸣,神喻一样响在司马蓝的耳朵旁。他淡下脚步听了一会,像领会了神喻,开始朝着村外走,就果然看见村里杜家那大的麦场中央,并列放了七口棺材,黑亮亮一片油漆和棺木的气息,在夜空中又弥又漫。棺材前的七张小桌上,依次放了七个死人的画像,摆了三七二十一碗油炸供品和七只扎了红筷,煮成半熟的供鸡崽。供鸡的前边,是插在半碗沙中的三根草香,缭绕的三枝青烟,在灯光下染成黄色,有声有响地荡在半空。黄白的草香味清清淡淡。在那麦场周围刚收过秋的玉蜀黍茬地里,树了许多房椽和竹杆,每根椽上都吊着一盏马灯。晚风习习,灯光晃晃,一片明亮中微微地飘摆着人影棺影。而那七口棺材的下边,都铺满了麦秸和草席,死人的媳妇和儿女们披麻戴孝坐在棺下的草上和席上,没有哭声,也没有哀伤,她们就着灯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纳着鞋底,和别的女人们盘脚坐在一起,相互说些什么,纳鞋拉绳的白色响声,胡乐一样,响在棺材与棺材之间,偶而传来的几句谈话听了使人心里熨熨帖帖。

“死就死了吧,不修渠也活不了二年啦。”

“反倒少受些喉咙罪。”

“不过有些亏,喉不疼就能多活几十年。”

还说别的,说女儿出嫁,说孩娃成亲,比鞋底儿大小,让年轻的帮着认线,直到棺材前的油灯快干了,三炷细香快灭了,才去续上油,续上香,重又坐回到原处去。

“哪一天水能到村里?”

男人们说:“就在这一天半天里。”

在棺材外围的灯柱下,每两灯之间,都围了几个男人或青年,他们或打牌,或下棋,吵吵闹闹,学着城里人的章法,凡输的把一只布鞋顶到头顶上,或把纸条贴到鼻梁上,再或把一根麦秸、青草插进鼻孔里。鼎沸的人声吵嚷得秋风打颤,月色悠晃,甚至为谁偷了一张牌打闹起来,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扒下裤子,扔到棺材边的女人堆里去,或挂到竹杆上。整个夜空,漫满了三姓村人五颜六色的欢快。孩娃们在大人中间做着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捉迷藏的游戏,藏到他爹或他叔的棺材后,摇得架在凳上的棺材咯吱咯吱响。灵隐渠通了,欢快如寒冬的暖日一样把村落照得四处都洋溢着喜庆气。说笑声从棺材边上漫过来,将耙耧山脉淹没了。人们都浸泡在花红柳绿的笑语里和一片黑色的棺材间。司马蓝立在麦场边,他看见连杜柏都在和二豹们打着扑克牌,看见司马鹿媳妇纳着鞋底不时地把针在头发上理一下,看见杜柏写的对联果然地宽天长,红纸黑字,贴在入场口的一棵榆对和一棵椿树上,且两棵树上还挂了两个大红的绸灯笼。这灯笼是村里集体买的,平常谁家合铺儿借给谁家用,如今挂在两棵树上,如两轮红日屈身落在了三姓村。他沿着田地埂儿往那树下转了转,看见了那树上的对联是修改过的很老的两句俗话儿:

引水来寿比南山不老松

送人去福如东海长流水

嚼了一阵联句,品出许多味道,司马蓝想读书多的人就是不一样,竟能把许多意思用十几二十个字写出来,想明年后年,村里该办一个小学,免得孩娃们读书都跑十里八里到别处,求到人家的房檐下,且跑着跑着,就忽然辍学了,村里的文盲就丰收的庄稼一样多起来。在那灯笼前,能看见十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坐在棺材的一角,胡乱地吹着响器手的乐器,陪着请来的响器班们在喝酒。酒瓶子就放在一盏马灯下,拖出的影儿扁担一样长。而那胡乱吹出的乐声,如一盆一碗泼出去的水,响亮而乱了节律,还不如笑声朗朗有些叮咚感,然而,乱了节律又依然该吹的吹着,该拉的拉着,该敲的敲着,一刻也没有停下,却又显得凌乱得和谐,如没畦没行的一片草地,反而自然了几分。他的女儿葛和蔓都在五叔司马鹿的棺材边,陪着司马鹿的一个女儿在摸纸牌,一递一张揭着牌,不时地要把牌伸到马灯下面看看揭起的到底是啥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司马蓝在场外转了大半圈,他没有找到蓝四十。没有找到蓝四十,他却看到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他的六弟司马虎躺在铺开的麦秸上,头顶放了一个收音机,脚头放了一盏又亮又大的马灯。他的媳妇正在把他的左裤腿脱到大腿下,把他包着的沙布揭开来,在割过皮的肉上用棉花沾着黄水和白脓,然后用麦秸去那化脓的腿上一下一下往地上拨着啥东西。司马蓝从人群绕着场边朝六弟走过去。从司马虎头顶传出的豫剧祥符调温暖流畅如同晒热的河水一样流过来。他就踏着那祥符调走到了收音机的乐曲里,看见司马虎的右脚一弹一动,已跟着乐曲节拍着。血脓的腥气像青草气一样弥散着。弟媳妇穿了一条新的毛料裤,专心致志,一下一下,从血脓里拨掉的东西小米粒样在地上蠕动几下,粘上一层灰土就不再动弹了。司马蓝看见他拨下的东西是刚刚长成的小蛆儿。他说:“化脓了?”司马虎两口愣一下,司马虎坐起来说:“四哥,没事儿。”司马蓝说:“熬点中药洗一洗。”司马虎哎了一下问,“我当民兵营长的事不会变卦吧?”“等把水引到了村,”司马蓝说:“谁能不听我的呀,我说让你当,谁能不先你?”司马蓝站一会又朝前边走去了,祥符调在后边追着脚后跟。他又朝村里走回去,脑子里空空荡荡,又粘粘稠稠一团,像没有睡够一样。麦场上守灵的村人们把他对死人的那点哀伤弄得渺无影儿了,他开始轻脚快步,朝蓝家胡同走,惭惭地瞌睡就去了,疲累也没了,心里开始重又荡起对四十的情爱来。他开始往村头的东北角上去,路上碰见女儿藤颠着大肚往打麦场的守灵地里来。藤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中鲜鲜明明,石磙样横在他眼前。

藤说:“爹,你去哪儿?”

他说:“不去哪儿。”

藤立下来,说自己去守灵,要守她婆家叔,还要守着司马鹿叔,然后就往灵场拐去了。望着藤走了很远,司马蓝又追了一嗓子,问杜流去放水回来没?藤说没回来,怕他是跟着流水一道走,新渠里的水走得慢。如此应着,藤就进了灵场去。司马蓝装出往家走的样儿,朝胡同深处走了一截,见村里静谧无人时,又折回身子去推蓝四十的大门了。原来大门虚掩着。他在门外叫一声,推一下,那门哗的一声就开了。随着大门的洞开,他身上的血慢慢胀起来。反身闩了大门,扭回头时,比半年前那一夜闻到的中药气味更红更烈的药味铺天盖地卷到了他鼻下。立住吸了一鼻子,借着朦胧月色,他看见院落中央依然放了那个大盆儿,盆里的半盆药水,水面上结了一层饭皮似的硬皮儿。

他立在了那大盆前。

“四十──”

无人应,又叫,

“四十──”

仍是没有反应,他把声音抬高了,

“我回来了四十。”

上房门是关着的,没有灯光,窗户在一蓬树影里黑成一张厚纸,他站到窗户下。

“四十。”

再到茅厕前。

“四十。”

又走进茅厕里,

“四十。”

终于去推了上房的屋门。屋门居然被手指一沾就开了,洞洞的厚黑如墙壁一样朝他砸过来。连叫了几声四十,不见回应,又返到灶房的锅台洞里找着火柴。点上了灯。昏黄的光亮就把灶房照亮了,扫下一眼,看见面板上落的灰和菜刀一样厚。菜刀在墙上挂着,锈得和墙壁一个色。水缸里水是满的,却有几根草在水面漂动着,还有一个死老鼠在水里又胀又白。司马蓝的心立马缩紧了,不祥的预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用手护着灯头从灶房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炊房门口堆了一堆牛草似的中药渣,棒的片的,深红深黄,踢一脚,如火如荼的苦烈气息开了的水闸样朝着院落轰轰隆隆流。让灯光撒到院落里,看见那大半盆中药汤上结的皮儿如一张红牛皮,看见盆子旁的两铺席大的脚地上,因为她常倒中药水,汪汪成一片赤红血血的水池子,坟子在那水面上稠密匝匝如铺了一层黑单子。他立在灶房前的一级石头台阶上木呆着,身上刚刚胀鼓的血液冷凝了。他开始抢着脚步朝着上房走,腿微微地有些软,过门槛儿时差点被绊倒。屋里的桌子、凳子,墙壁的影儿都在他的灯下踢踏踢踏转。撩开界墙门上的门帘儿,灰尘扑了他一脸。伸了灯,又进了头,将目光送到里屋床上时,他的脑里轰然一声,有样东西天塌地陷从头顶落下来,把他脑里的七七八八砸成了血浆儿。他钉死在界墙门里不动了,护灯的右手硬在半空中,颤抖出一串串白冷冷冰粒似的声音落在油灯下。空气中塞满了惊愕和血气,挤得他如钻进了灵隐渠的寒洞样闷胸胀眼珠。

蓝四十死了。

果真是死了。

她横躺在床铺上,穿了日常穿的青素的布衫儿,没有穿裤子,只穿了件薄亮的粉裤衩,两条腿搭在床下,如吊着的两个秋后青黄的长丝瓜。她的上身仰躺着,头靠近床里的墙边下,双眼直怔地睁着,死死地盯看着枕头边上的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打开来的一块旧红布,旧红布里有一块黑蓝布,蓝布里有一块褪色发脆的门联纸,纸里一清二白地躺着一根枯腐灰白的男人的头发或胡子。她似乎是为了挣着身子看那胡子或头发死了的,死了眼里的白光还和那根枯腐的白色接连着。司马蓝的目光碰着那根枯腐的白色时,他身上不静不动地一个震颤,人也如死了一样,呼吸停下了。时间声急响烈地从他四周流过去。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目光从那根枯腐上移开了。他想动手把那根枯腐包起来,可却立着没有动一下。他开始把目光地动山摇地朝着别处移,他看见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却呈出菜青的两条大腿间,粉色诱人的薄裤衩儿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从正面用力扎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几、二十剪。那裤衩的前部已经成了一团红蜂窝,从蜂窝口漫出来的肉和血浆在她的两腿间枯蔫的牡丹一样烂漫着。有一股怪异的臭味,从她的腿间生出来,几丝几股地朝着屋外流。顺着她的两腿流下的血,一半浸在床铺蓝色太平洋图案的单子上,一半流在床前地上结成了一片深红的饼。一层苍蝇、蚊子正在那饼上叮吸出嘹亮的吱吱声。司马蓝站在门帘下,有几只苍蝇、蚊子看见他,便飞将起来,落到蓝四十的腿间歇息了。这一会他也如站着死了样,只是手抖和灯光的摇晃,才使他知道他还活在四十的这间屋子里。屋子里的沉静厚得如同城墙或山脉,挤压得他身子和心都干瘪成了一张纸,使他的呼吸仿佛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停止了。他看见灯光下有一种殷红、怪异的气味在铺散,铺散开后又聚拢。那怪异、殷红的血气撕着他的嗓子到喉咙深处挤成团儿堵住不再流动了,使他喉间如又有了年初的喉咙症,又干又塞透不了一口气。在昏红的灯光里,他看见那气味半青半紫从门缝和房沿下朝着屋外的夜空挤,犹如山梁下窝的一壑风儿要朝山梁以外扑。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上拽回来,生生涩涩地看着她的两腿间,看着搭在她腿上的手和松开挂在手指上的剪,慢慢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声动山河,把屋里的沉静踢得一皱一折。蚊蝇被他惊飞了。屋子里飞满了苍蝇的绿亮和蚊子的白肚子,嗡嗡声褐色一片。他到床前时,那些苍蝇都落到了墙壁上,只还有那只又大又绿的仍在四十的眼珠上转。司马蓝伸了一下手,在她眼前扇一下,绿苍蝇不情愿地飞落到了床腿上。可她的眼,依旧泛着无光的白眼珠,死盯着房上的哪根椽。他知道,她压根儿死过了。她身上的寒气如风口一样吹着他。再低头望她的两腿间,把头凑到几寸近,他听见了她腿间的黑臭和赤红的中药气息经渭分明地汩汩响。他看见她腿间碎烂的血肉中,有星星点点动着的白粒儿和六弟媳妇在六弟身上用草棒拨的米粒一模样。他闻到那怪异的臭味就是来自于那些白粒儿,望见那白色的豆粒时,他不惊不异,木木然然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间也死了,如干涸的河样流动消失了,他就那么呆一会。他就那么呆了岁岁月月之后,开始动手把她的裤衩拉开来。那裤衩是一种浅蓝色,血在蓝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裤衩从她身上剥离时,发出了树皮被从树身揭下的滋啦声。待那声音过后,他仔细又仔细地看清了她腿间的裤衩下,长满的白粒如同一盘开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着那一盆白花朵,终于便明了──

她这次卖肉的营生,得了不可治的妇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药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用力稳住自己,司马蓝从屋里退出来,到院里吸了一口清新,抬头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头看炊房门口的一堆中药渣儿时,他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声音又响又亮,然后自己听着那薄冰样的耳光铺在秋夜间,又悠长地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把灯放在地上,在盆边的凳上软软坐下来,稍瞬间又猛地起身走进屋,把蓝四十的两条腿扶到床上去,将那条染红的蓝色太平洋床单拉下来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盖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边上。

星稀光疏。院落里朦朦胧胧。从东边过来的夜风里有晚秋的寒意。村头灵场上的人群不知散了还是聚着。依然没有哭声,却也没了说笑。寂静中突然响起了响器班的音乐。他们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时候,该他们吹打起来,帮着村人驱走瞌睡守灵了,奏起来的乐声,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由悲到喜,就仿佛河水从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涧缝,苦哀干涩的流淌之后,越发显出欢快的节奏,叮叮咚咚,潺潺缓缓,一点一滴,一河一世都是了舒畅的美。最后一连几曲都是婚嫁时才吹的《百鸟朝凤》、《鹊桥相会》和《儿女约》、《步步高》、《赶集去》啥儿的民间闹调,听起来宛若整个耙耧山脉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里、林间、草地和墙角门缝,砖后瓦下,无处不是民间乐声的美欢。树叶在乐声中晃晃悠悠睡着去了,花草在这乐声中除了它鼻息的响声,在大地上得如没了自己的生命;夜莺和虫鸣,在乐声中也都如静在戏台下观看一样静在枝间檐下,一道山脉,整个人世,都浸透了这悠然潮湿的葬乐。三姓村的上空,叮当流动着这有史以来从未如此流动过的欢闹中,突然夹杂的几声锣鼓,像流动着被女人孩娃撩泼的水。这当儿,村街上又响起了朝灵场赶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如静夜中一叶一叶盛开的白色的花瓣。司马蓝听着那脚音,听着那欢庆的乐音,心里慢慢的平静而又空荡起来,宛若满沟满壑的碎石沙土,柴草杂乱,都被那河水似的葬乐冲洗去了,留下的是干净的河床和河两岸崖上的荆树风景,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又结结实实,随随便便,又恰到好处,只是一个人独自处在河边或崖下的时候,会感到有些空旷和寂寞,单调和虚空。司马蓝把身子朝后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语了一阵啥儿,仿佛听懂了一样,仰头望着天空,望着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岁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后半辈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过在一起时,忽然觉得心里又有些枯草败枝的烦乱,如那刚刚清静的内心由竹翠堆进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为竹翠的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愈来愈杂,愈来愈大,终于就从他的心里挤拥到了喉间,使喉咙上下,有些微的刺痒,随后那刺痒就变成了干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晒一样。他闻到了喉咙里青黑的烟味,先是烧燎,后是灼痛,再到后来就仿佛那儿燃烧起来。他想喝水。他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把舌头压在了下牙上,用了几下力,还是没能从舌尖和牙缝中挤出一丝湿润,他就把头扭向四十上房的门口,死死盯着门框里的一团漆黑。

他说,四十,快给我端一碗水喝。

院内静如墓地,只有欢快的铜色的唢呐声,越墙过来在院子里响来响去。

他是果真看见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着,一如往日的步态,在屋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朝里间屋里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时候,经常在坟地能看见那些死过的人依然活着在坟地里晒暖,在麦地里看见死的男人割麦擦汗,在村头看见死过的女人纳鞋说笑。后来随着年龄增大,这些看见都烟消云散。可是眼下,这一切都又来到了眼前。他没有一丝惊怕,只是有一层淡淡的惊奇,仿佛丢了几十年的一样东西忽然又再现到了眼前。他看着走进里屋的四十,又大声地说,给我端碗水喝呀,四十。这样说着,四十就从他的视线闪进了界墙的门里。他隐隐听见了四十说了句啥,好象说饭盖在锅里,菜扣在碗里,渴了案板上的盆里有消热的豆汤。他跟着她飘忽不定的声音站起来,院子里的葬乐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乐上细雨样洒了一层。在乐声中立了片刻,他端着油灯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个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几口,那喉咙的干渴就悄悄退了。从灶房出来,他又一次看见四十立在门口,唤他到她屋里,似乎还说下半夜了,你该睡了,干了一天活躺在床上睡吧。又仿佛是说在灵隐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立马水就通了,你还不抓紧进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话接续上了他缺极的睡眠,使他听见他眼皮下沉的声音比麦场上的葬乐还响。

他端着油灯朝上房走去。

他看见四十活生生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无比,丝线样的呼吸声悠长而又匀称。

把油灯放在桌角,他就脱衣上床和四十睡在了一起。

司马蓝这次和四十睡在一起,睡得久久远远,直到灵隐水流至梁上以后,也还没有醒来。那时候秋阳温和,辽阔的山脉上到处是微细亮丽的响声,集体灵场那儿,响器班吹了一夜终于歇了下来,孝子和守灵的村人,都正在粉红甜润黑紫恐惧的梦里。只有黑棺上的露珠与缭绕不止的草香在日光下缩小和升腾,散发着清新湿润的舒心气息。东边的山脉,驼峰样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日头是从哪两个浪峰间涌将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升到天空。只见那些驼峰一样的梁头和牛背样的梁脊,在日光下呈现出深褐的颜色,初生的小麦在那深褐中象一片片随地泼洒的浅绿色的水。村落那儿,安静而又祥和,连畜牲在一夜欢畅的葬乐之后,也慵懒地睡着没有醒来,谁家未进窝里的鸡,卧在村头的树上过夜,就象一只秃鹫早早地落在了村子的上空。灵场这儿,葬乐歇息下来,男人们的鼾声如干树杈样在棺材前后舞来打去,孩娃们的梦话和莫名的笑声象从山脉那边传来的收工路上的歌谣,模模糊糊,又亲亲切切。女人们总是那样让着男人和孩娃,她们不躺在地铺上睡,也不把身子盖在被子里避寒,就那么依着棺材下的凳腿,把头靠在棺材的侧板上,睡得劳累而又滋润。有的女人口上挂了涎滴,就象她的奶儿上挂着奶汁,那样的睡像有无可说的诱人,总使人想起许多美好,想起人生在世的意义,不免要扭头多望他们几眼,尽管她们头是依着棺材。就这个时候,杜柏从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揉了揉眼,看着急急上升的日头,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熟的人们,忙慌慌穿上衣服,开始去一个个棺材的下边找那些男人们,嘴里不迭儿地说:“喂,该起来去坟上挖墓了。”“起来呀,村长不是让今儿把人埋了嘛。”“起!起!该挖墓去啦。”男人们就都极不情愿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棺材四周的麦秸铺上坐起来,说长道短,议论纷纷,说村长也是,这么急着埋人干啥,不是酷夏,多停尸一天也臭不了。说日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黄花闺女脱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睁眼我就不是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子里轰轰隆隆暴出了几声狂唤,仿佛拜佛求雨果然就在头顶响起的炸雷:

“灵隐渠水通啦——”

“灵隐渠水通啦——”

“我日他祖先呀——灵隐渠真的水通啦!”

狂唤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铁锨,在村里几条胡同中边跑边叫,那山呼海啸的粗犷叫声结实悠长,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条条皮绳,抽落了许多树叶和墙上本已脱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后开了院落门,追着问二豹你唤啥儿?你唤啥儿二豹?二豹不回头,也不回答,只管扛着铁锨像扛着一支箭样从这条胡同射到那条胡同,直着嗓子狂呼“灵隐渠通水啦──,灵隐渠通水啦──”整个村胡同都塞满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里所有的布袋都装胀了粮食样边唤边跑,脚步飞快,踢得地上草棒瓦片乱动,最后来到灵场上,又绕着棺材唤起来,只一声灵场上所有的人便都从被窝钻出来,目光追着他的唤话,宛若追着一只急飞的鹰。他叫道“都快起来呀——灵隐渠通啦——水流下来啦!”

跑到杜柏面前时,杜柏一把将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来了?”

“我一早去给我爹挖墓,想给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儿当日墓,当日葬浅了对不起他。可一到坟地就老远看见上游的水头像青龙朝着下游流。”

似乎是律令的召唤,杜柏唤起床时那慵懒一下子在灵场上烟消云散,听了二豹火烧火燎的话,村人们忙慌慌穿起衣服来,哗啦声暴雨样响在灵场,那些脱光身子睡觉的男人们,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着自己的丑物,潦潦草草登上裤子,提着上衣就往山梁上跑。还有一个小伙,订婚还未迎娶,他掀开被子赤身裸体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着他的衣裤,把他藏在被子里一样赤身裸体的对象亮在金红色的日光里。她比他细嫩,他因为修渠满身都是疤痕,而她一丝不挂的身子却象剥过皮的萝卜。村人们看到这一对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没。小伙子说我的裤子呢?姑娘说在你哥的棺材头上哩。他就从那拿来衣服,边穿边跑,朝梁上奔过去,从村里将信将疑出来的人,问着说没见放水的杜流和大豹回来咋会通水呢?不见左右的人答,也就挤进人群朝着梁上涌。灵场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条小路上,一时间挤满了被通水喜疯了的村人们。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没有睡到灵场上,在家里听到唤叫,走正门路远,便从自家后院墙上跳出来,把那土坯院墙跳塌了,却连回头望上一眼都没有。有一个女人为了立马看到流来的水,把裤子穿反了,裤前穿到了裤后,裤后穿到了裤前,跑起来一扭一跳,又把裤缝挣开了,于是她就到胳膊粗的一棵柿树后面,像征地躲着身子重新穿。有一个她本家的兄弟,路过那树下时,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着她的兄弟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却又笑得银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个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唤改变模样了。世界仿佛在二豹的唤话中,秋天变成了仲春,日光明丽,落在山脉上金金茫茫一片。树上的斑鸠、麻鹊和崖头的乌鸦,望着朝梁子那头疯跑疯叫的三姓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惊叫叫喳喳叽叽,雨点样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庄稼苗都把头扭看到了梁道上。风在半空停下来静着不动。日光中米粒般的尘埃在凌乱的脚步声中碰撞不止。静默的耙耧山脉这时候扭动起来了,坚硬的梁道在村人们的脚步下颤颤抖抖,被踩出来的路面上的石头,在村人们的脚步下被踢来踢去。从村人们的身后望过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动的一匹织布,蓝姓、杜姓、司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鸦鸦一片,在那织布上跑着如朝着同一个方向滚动的大豆、豌豆、绿豆和黑豆。脚步声此起彼伏,狂唤声云天雾地,脚下带起的尘土浓烟滚滚,连晨时整个山脉爽新的空气都被搅得乌烟瘴气。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来,就索性蹲在路边哭闹,他的父母恼怒地折回来,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个巴掌,又抱着他和他愈发响亮刺耳的哭声及屁股上的红光满面的掌印去追赶前边的村人们。

一切都动了起来。

一切都响了起来。

天空日光的照晒中,隐隐地暗含了一个挨一个、一片连一片的噼噼剥剥,如正夏时无边无际的豆地里豆夹的炸裂一样。马队羊群一样狂奔着的村人们的身后,飞起来的尘埃落下去又被弹起来,仿佛梁道的地下,有一条汹涌的暗河在奔袭。只有被村人丢下的村落,转眼之间安静下来了。房屋静静的,街道沉默不语,各家敞开的大门,如永远张着合不拢的嘴,那么方方圆圆地敞开着,却又无声无息,寂静得深远悠长。胡同里寥无一人,鸡和猪沉默在门口或村头。从树上偶尔飘下的半黄半绿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时,响声如瓦片在水面漂飞一样儿。

最后一个走出村落的是司马虎,他是昨儿夜在五哥司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时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痴,甜腻四溢,早上听到二豹的狂唤,从床上折了起来,一阵激动之后,又躺在了床上去,好象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可是村人草毛不剩地出了村落之后,他又按捺不住那渠通水至的喜悦,于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伤腿小心地插进裤管,拄着拐杖走出了大门。立在门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们,欲要走时,却发现有几只鸡、狗从哪儿出来围在了他的周围。狗嗅着他的伤腿转来转去,有两只公鸡去他的裤管下大胆地啄来啄去。他用拐杖把那些畜牲赶回去,骂骂咧咧出了村。麦场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条凳子上寂寞着。日光在司马虎的头顶如烧热的菊花汁液黄爽爽地浇下来。鸟叫声在他身后雨滴一样落到四十家门前时,他盯着四十家掩了的大门淡下步,过一会又朝山梁看一阵,才迈腿往梁上走过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着的两根拐杖都把地面敲得当当响,双脚落地时,不时地有几粒大米样的蛆虫从裤管掉下来,站一会就会有脓水从鞋旁流到脚地上,那些鸡、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后拾吃蛆虫和闻他双腿的腥味儿。他身后跟了一群鸡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时就飞到他身前。赶不退这些畜牲和鸡雀,他就朝梁上的人群唤:“娃他娘——我日你八辈,你回来扶我一把呀!”他媳妇就从人群的最后站出来:“你在家里呆着吧,你出来干啥呀——”便又走进人群了。

司马虎只好又骂着祖宗往前走,鸡雀在后边一步一趋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拐杖打断了一只鸡的腿。那些鸡、雀和狗就都惊恐地站在他身后不追了。到了山梁的官道上,他看见梁顶和村落的腰间,那片麦场上的灵场,七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七片黑乌乌的光,黑光中夹裹了米黄色的亮。那些棺前的熟食供品桌上,细微升腾的一股股白烟,在半空变成紫金色,有黄有白,有红有青,变幻的颜色,像一股股彩色的丝线缭缭绕绕,由低到高,由深到浅,最后就深化在天空里。他闻到了那彩色烟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还有供品隔夜的熟食味。他惊奇他身后的鸡、鹊和狗,为啥儿不去那儿觅寻食物,便越发仔细地扭头深望,就隐隐约约看见那死过的四哥、长棍、蓝石头等人,他们似乎都坐在供桌的边上,或立在棺材头上,脖子拉得细长,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头的末口那儿,彼此说着什么,一个个脸上闪着红润的亮光,喜悦如赤绸样在脸上飘飘荡荡。司马虎随口叫了一声四哥,可司马鹿没有听见他的唤叫,自己扶着棺材,第一个从棺架的凳上踩到棺盖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盖上的笙。司马鹿弯腰把笙扶起来,直起腰朝村人们涌去的方向指指划划,随时后那六个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着西渠道那儿的村人,望着灵隐渠的末端。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啥儿,身上闪着寿衣的青光亮色,彼此还相互扶着,踮起脚尖。司马虎看见了他们捆脚的麻绳,看见他们望着那将通水的灵隐渠的说笑,灿灿烂烂,桃红李白地在麦场上跳跃。他从他们浓烈的说笑声中闻到了浓烈的麦香谷甜气,闻到了清水流来的湿润和潮气。他不想再往灵隐渠的末口走过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时一模样,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肉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们七个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性站到棺材盖上看那终于流来的灵隐渠的水。可他往回走了几步时,他看见四哥司马鹿朝他摆了几下手,示意着不让他朝他们走过来。他看见司马鹿摆完手后,脸上的红光灿灿没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色,继而是一片雪白色。再看另外那六个一道去修灵隐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马鹿一样,脸上的光闪不见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悦无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凉气从麦场那儿淫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成了冰白色,如水湿的孝布结冰在他们的脸上了。司马虎不再朝着灵场那儿走,他车转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个梁顶瘸过去,他知道四哥们脸色的变化一定是因西边的村人那儿出了什么事,他急脚快步朝着梁顶跳,像只三条腿的狗。日头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轮,如村头的几棵老树上着了一团火,他看见村里的一头犟牛在树下挣裂了鼻子,脱开僵绳,滴滴嗒嗒流着鼻血在树胡同中跑。还有杜姓的一只狗,刚才还跟在他的身后,这会儿忽然跑回村里,爬在他家的房顶朝着西边灵隐渠那儿望,似乎还有呜呜的哭声从那房顶传过来。这时候,司马虎满脸流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顶上,一眼看见梁西的山头下,水渠末尾的沟崖边,已经站满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对着他,凌凌乱乱一片,都正点脚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张望着,脖子都拉得又细又长。有的人站在从渠里挖出来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边的石头上,还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边的槐树、楝树上。渠头上有一棵十几年树龄的老柿树,本来海碗一样粗在渠道里,渠到那儿要把柿树挖掉时,司马蓝念起柿树每年无论旱涝,无论大年小年,它都尽心尽力,给村里的孩娃们最少结下一担红柿子,也就让渠绕了个弯,把它留在了渠边上。这当儿,那柿树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满了孩娃们,一串串黑头葫芦硕在柿叶间,像黑柿子悬在半空里。人声鼎沸,说笑一片,半空里唾星四溅,闪闪烁烁,脚下蹬落的土粒叮当响动。朝灵隐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马虎悬起的心哐地一声落下了。

他开始不慌不忙朝着村人们走,迎面吹来的风抚摸着他的脸,腐烂的腿上有一片蛆虫在蠕动,痒痒痛痛,又舒心又难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伤口上上下挠动着。越过村人们的黑葫芦头儿,看见山腰上开肠破肚的灵隐渠,愈远愈细,像褐色的布匹朝远处拉去变成了布条儿,布条变成了红绳儿,最后就和一面梁坡、日光、田地溶为一起了,化在了日光下田地上的红色烟尘里。

司马虎快到灵隐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开在一条沟头上,那沟高有数丈,深有几里,沟崖上长满杂树,沟底却是一片沙石。往年沟里有狼,这些年那沟里只有黑乌鸦。渠口开在那儿,像那沟垴上裂了一道血口儿。司马虎看见有人沿着梁道朝着上游叫着跑,像是去迎接那流下来的水。这时候从人群那儿骤然传来了响器班的民乐声。是送葬的响器班在那人群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红音绿响,欢快清脆,如一崖泉水从山缝挤出来朝着崖下跌,叮叮咚咚,汩汩潺潺,立马间几道山都染成了红白相间的响器声。接下来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风雨狂》,跟着鞭炮放响了,噼噼啪啪,火光一片,声音和纸屑在渠头上满天飞舞。司马虎骂着说娘的×,是卖我的皮买的鞭炮哩,你们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们手舞足蹈,大唤大叫,声浪滚滚地沿着山梁、沟壑朝远处荡滚去,没有人听见他的唤,也没有人听见他的骂。男人女人围着鞭炮万马齐鸣地叫。孩娃们从树上下来去抢捡那没有响的死鞭炮。有个女人在渠头的炮声中,突然疯子一样笑起来,笑着唤“水来啦,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笑着笑着又忽然哭起来,哭着说“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谁比谁的日子好。”哭哭笑笑,又笑笑哭哭,红呵呵的声音冷冰冰地向着四处飞。司马虎看见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脚步跟着淡下来,看见又有几个女人同竹翠一样的疯疯颠颠在梁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闹,跺脚挥手,蹦蹦跳跳,一群女人仿佛是一个疯人院。他的五嫂在女人堆里哭着说:“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几天就能长寿哩,你为啥儿就走得那么急?为啥不再多活几天呀?”她这一哭,几乎所有的寡妇,也都跟着歇了手脚,不再蹦跳了,她们席地而坐,抱着儿女孩娃哀哀伤伤,转眼间红的紫的哭声笑声,波波涛涛地堆砌在山脉上,淹没了前面的山梁、后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沟沟壑壑。似乎整个辽天阔地的耙耧山脉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声了。男人们不管女人们。男人们只管放着鞭炮,只管吹着响器,只管莫名地把拳头挥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着一句骂,“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八辈子,灵隐渠终于来水啦!”连跟到渠口的几只家狗,也在人群中对着上游惊喜惊恐地狂吠着,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娃们静静默默,惊异地望着父母或哥姐,不知道为什么水来了村人却全都疯了哩。

司马虎终于到人群背后了。他闻到有淡凉一股水气飘过来,一丝一线,轻轻柔柔,在日暖中还有些浅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飘来了时有时无的青色的烟。日头已将至正顶,由金盆一圆,变成了一颗熟的瓜果,挂在天空仿佛有许多松动,久看时就发现它晃来晃去,似乎随时会咣的一声掉下来。山脉由黄亮转成了赤红,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们,由于激动,由于蹦跳,由于不停地去敲打锣鼓,男人们大都汗汗浸浸,水湿了衣领和肩背,有人开始把上衣脱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过的红松。从上游漫下来的水气,如破窗而入的风样越来越浓。有更多的村人不约而同地从渠岸往上游走过去,蹬落的土块不停地朝着渠下落。杜柏在追着人群唤,说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说那么几十里的水渠都用石头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缝,为啥到了门口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过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让人喘口气儿吧,就是再卖皮买洋灰,也得让大腿养一年伤。还有的孩娃,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进渠里,沿着渠底朝着上游跑。有一股西风从上游吹下来,湿润的水气如雨天的阴潮一样转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们都吸了一鼻子。司马虎柱着拐杖立在人群背后的一块石头上,他从人群缝中望出去,那二米宽,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脉田野上这一段,如无休无止的红马槽。不用水时就让水从这马槽口如瀑布样跌到沟下去,于是人们就狂乱在沟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刚播上的小麦地踏得又硬又平,闪着深红的光泽。依然是灰色的鞭炮声,依然是红绿白亮的响器声,依然是红彤彤的哭笑声。日光在这一片喧闹中被震得哆哆嗦嗦。头顶上要落回沟里的乌鸦在半空盘盘旋旋,不敢低飞只好朝梁顶飞过去。司马虎走近槽口扶着那块刻着“引水来延年益寿,司马蓝功德无量”的石碑立下来。他看见杜柏将一把燃着的纸烟往响器班的手里塞,手忙的就塞进人家的嘴里去;不忙的把烟递上去,说“吸!吸!水通了,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那样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里,功德无量是他杜伯样。于是,司马虎心里哗啦出一个翻动,在人群搜寻几眼,唤叫着“村长咋没来?我哥咋没来?”声音吵杂,一世界闹腾,没人听见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着石碑头,大唤“都他妈叫啥呀,都他妈叫啥呀,谁回村把我哥快叫来,没有我哥哪儿有这灵隐水。”依旧没人听见他的唤,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们祖宗──我是民兵营长啦,你们谁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们吧。”这时候山脉上的水汽由清蓝浓成了薄黑色,凉汽阴包住了村人们。不消说水是终于要到近前了,也许已经到二百米前的渠弯处,也许那些涌到上游的村里的大孩娃正在水头撩泼着灵隐水又戏又闹哩,翻天覆地呢。这边的人们,喘过了一口匀气,把唢呐的喇叭对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动,脸上胀红如血,汗珠在额门细密如雨;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还有一个男人,敲着村里的旧鼓,在麦地里旋着脚步跳动,踢起的土粒不断落到别人的脸上和脖里。又一阵鞭炮的急鸣,如迎亲的已经到了村头或门口,金砰红啪,天空中响声不断,纸屑飞舞,渠头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马粪纸,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叶上,从脚下跳荡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滚来滚去,一时间把清凉的水汽烧得又焦又白,又一时间被水汽浇压在地面,成了水泼火烬的湿碳味。那些在灵隐渠上破皮断骨的男人们,开始享受着男人们的尊严,他们蹲在一边抽着纸烟,脸上又堆又砌地码满了“没有我们这水能流到村头吗?”的兴奋,望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叶一样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树楝树上的孩娃们,最先看到渠弯那儿有哗哗的白水从渠里朝下卷,他们摇着树枝,大唤大叫,啊呀啊呀的叫声,打得日光东倒西歪,树影人影摇摆不定。蓝家的一个孩娃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被摇掉下来了,女人们的惊叫还没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来就往树上爬。女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又哭又笑了,他们一个按着一个的肩,后边的狠不得踩到前边的肩上去,狠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他们虽不哭不笑,可嘴都张得又大又圆,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呜呜来。

司马虎还在那块石碑旁,他叫着“谁回去唤唤村长呀,我腿疼,谁回去快把我哥叫来”。杜柏对他说,虎,村长累呢,你让他好好睡个透彻觉。说完时司马虎还想说啥儿,杜柏就又如村长一样过去召唤喝令渠岸上的人,让他们跳到渠里把塌进去的一堆土给挖出来。听着杜柏的喝三吆四声,看着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划脚,司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头,骂他的媳妇疯到哪里去了,骂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唤他哥,说我日你们的亲娘呀,全村都是没心没肺的猪,喂不熟的狗,没有良心的骡子马,这时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这当儿,水渠的拐弯那儿,去上游迎水的年轻人又簇簇拥拥回来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们向回跑着,越来越近,每个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摆,好像要制止啥儿样,嘴里一连声儿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却并没说什么不好啦,就那么一连声儿叫,脸色青紫,唤声白亮,脚步飞快不息,在半空摆动的手如冬风中的一片小树。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们听到唤声站将起来了。女人们的嘴无声无息了。树上的孩娃们惊愕着不言不语。响器班偃旗息鼓。鞭炮声戛然而止。山脉上突然静下来,日光和风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们痴痴症症呆了各自的原处,闻到了愈加浓浓的水润气中有股腥红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见快到近前的水流声白哗哗地响在日光里。还有土地吸水的声音吱吱吱吱像一个山脉坐满了吸烟的人。

杜柏问:“咋的啦?”

跑回来的葛、蔓和二豹,瘫坐在人群面前,连指几下身后跟来的水渠头,“你们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当当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见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头,泥黄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断卷着的一条席,有许多草棒树枝,在那半尺高的水头翻上又翻下。

渐渐那水头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凉的臭味扑过来。是一股半盐半涩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门前酵白的粪池味。村人们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铺天盖地的气息上。开始有男人朝那水头涌过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气味愈发浓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脉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来。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雾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说话。一片惊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黄面庞。一片被压到最最细微的短促呼吸。太阳升到了头顶,辽阔无边的山脉上到处是浊泥的色泽,只有身边马槽一样的水渠还是它的本色,还有它本来的土腥土味,似乎借灵隐水腥臭的帮衬,且它的新土气臭仿佛比原先更为鲜亮,更刺鼻目。流水越来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水深约有渠深的一半,被吞进水里渠床上的松土,发出一种更加响亮的白哇哇的叫声。水头扑打着渠岸,像无节无律的数十双手在拍打着谁家的树木和墙壁。渠崖上本不算松软的礓土,千年渴饿般地猛吸着流水,抓捞着水面的枝枝棒棒,贪婪了,过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块一块从岸上撕下来,砰拍一响,小小大大的土块砸落进水渠里,腥臭的气味就愈加浓烈地朝人们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们谁都不语,分开立在水渠两边,望着流水从脚下哐哐咚咚流过,脸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尘样飘着。发黑的污草,泡胀的死鼠,灌满泥浆的塑料袋和旧衣裙、旧帽子,红的死畜肚,白的脏毛皮,挤挤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儿,开始有几只乌鸦还是别的鸟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张张,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开的门样等着流水一泄而出。渠水从人们脚下过去了,村人像被人脱了袜子样,从脚底生出来的寒凉迅速地扩展到全身去。树上的孩娃刚才还呼天唤地地惊喜着,这一会却都缩身焉声了。有几个叫着爹娘,说这水咋这么臭呀,要把人都给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却白他一眼,他们就知趣地无声无息了,一动不动了。女娃们都从树上下来了,过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头勾下来,仿佛渠水是因了她们才变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静。

渠水轰鸣。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润。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灵隐水,终于走完了它的60里,从三姓村人的脚步下无所顾及地到了马槽口似的岸渠头,轰哗一下跌进沟里,骤然之间,巨大的静谧沉默中就水响一片了。沟崖上的荆树在水流下摇摇摆摆,不断有草枝、布衫和胀圆肚子的水袋儿挂在树枝上。村人们没有谁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沟崖的景致,没有人看水从崖上跌下惊飞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乌鸦。他们一列两行站在水渠边,无休无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着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烂的水草和白哗哗的泡沫从他们脚下迟迟滞滞流过去。杜柏爬在渠边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汤样放在鼻前闻了闻,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后软软地坐下往死里沉默着。许多人都学着杜柏的样儿,舀水闻闻沉默着坐下来,脸上厚下的不解,实实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为啥儿世代活不过四十岁。水渠两岸,山梁上下,耙耧山脉,甚或是一个人世,除了黑色粘稠的水响,沉默丝连着沉默,无边无际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给罩住了。谁都不言不语,谁都不扭头探望,谁的脸色都呈出坚硬的青色,蹲着或是站着,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尸。时间如凝固的石头一样。日光落地有声,流水悲鸣悲哀,村人们的呼吸坎坎坷坷。过了许久许久,过了岁岁年年,忽然间是小心地问了一句:“咋会事儿呢?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跟着就响起一片“咋会事儿,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的问话声,随后就开始目光相撞了,这个时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脸上去。杜柏的脸上是一层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着上游像看见了啥儿样。就看见泡白的死猪、死鼠炸着毛发从上游漂下来。从村人面前过去时,猪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两袋面粉从水面流过去。有人开始吐起来,吐出的黄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咙上,像喉咙疼痛一样脸上扭曲变形了。竹翠和她的两个妯娌媳妇并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圆,白茫茫盯着渠水,又像啥儿也没看。藤坐在地上无休无止地看着上游梁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无枝无杈的几棵桩。

有人看见司马虎往村里走去了。他丢掉了双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阵风,似乎从来双腿就未曾化过脓,未曾生过蛆,未曾拐过腿,可他身后的路上,不断有麻雀和乌鸦落下来跟着他的双脚啄食儿。这个时候,藤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她腾的一声站起来,圆胀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气流一样滚一下。她说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哗哗啦啦被她带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里有一块门板,门板上像放着一袋粮食一样漂下来,那漂着的粮食后──渠岸上跟着一个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里武高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着两张圆铁锨,看见村人们,把锨往胳膊里一夹,纵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粮食抱将起来了。他抱起的是一个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长的司马蓝的大女婿。他抱着泡得肿胀、水湿淋淋的杜流趟着渠水朝着村人走过来,立刻间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头便像墨汁一样黑暗了。人们看着大豹探着身子把死尸放到渠岸上。放死尸时他的铁锨落在了门板上。他追着流水把门和铁锨捞上来,看着一村望着他痴痴不动的村人们,立在岸上说你们快来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粮食还沉哩。从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顺着他的裤子流进了他的鞋窝里,他说着走了两步脚下叽哇叽哇响,索性用这只脚脱了那只鞋,又用那只脚脱了这只鞋,砰砰两下把两只鞋踢到水渠里,让那鞋和船一样漂下去。

村人们从木呆中站将起来了,站将起来后,却都依然呆着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里的死尸接过来。大豹就抱着杜流朝村人们逼过去,近前时他说你们说我大豹是傻子,连媳妇都不肯给我娶,其实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没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说我们到灵隐渠道的渠头上,那儿的乡城?变成京城了?,堆满了洋楼和工厂。山坡上的楼房比山顶还要高。说那儿灵隐水和屎尿一样脏,我没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说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没有一家让我进去喝口自来水,我回来想让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却跳进水里淹死了。

大豹说:“他是自杀的,我可没推他。”

大豹说:“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换了一块门板把杜流兄弟漂回来,你们杜家得还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说:“我还把他的铁锨背回来了。”大豹看着那张快废了的铁锨说,“以后种地、修渠还能用这铁锨呢。”

村人们依然木呆一片。藤坐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孕肚,两眼白白茫茫,睁得和死鱼眼睛一样,谁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儿。杜柏和竹翠看着大豹怀里的杜流,脸上没有泪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像料定本来就该这样似的。过了许久,过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长悠长地叹出一口气,竹翠说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边守灵,一夜都梦见天旱呢。

丢下那灵隐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尸往村里抬着时,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脚步静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后,最先回到家的司马虎媳妇就又从家里惊呼狂叫着跑出来,在街上唤着说:“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车转身子到司马家卸尸时,才又有人想起从昨儿夜里到眼下不见村长了。问竹翠说村长哪儿去了?村里塌天了,村长还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着她的瘦头说村长享受哩,在肉王那儿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马虎家里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长司马蓝。是竹翠领着村人气势汹汹在蓝四十家找到了村长司马蓝。人们推开蓝四十家的屋门看见四十的屋里油灯还点着,浅黄色的灯光,照着床上睡的两个人。竹翠一把掀开被子,看见她男人司马蓝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着一个枕,抱着腐臭的四十睡着了。

天长地久地睡着了。

村长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岁,无疾而终,这一天,正是他四十岁的生日,他脸上浮了一层渠通水来,人人都延年益寿的安详和红润,同睡熟一模一样儿。这当儿人们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见那床前有脓水流出的两个脚印儿,湿成黑泥的浓水里,白蛆还在哎哎哟哟爬动着。不消说人们明白了司马虎是回到村里见到哥和四十这副景像,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结束了,袅袅飘飘地烟消云散了。杜柏领着村人葬埋了儿子杜流、司马弟兄、蓝四十及别的六七村人。喉咙里开始肿胀得如喉管里塞了一段红萝卜。这时候他噼啪一下明白,几年前洋伙?们为什么到三姓村住了半月,半月里每个人都不说话,却每时每刻把头摇得咣咣叽叽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