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作者:路遥



    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真诚地爱高加林,但她也真诚地不情愿高加林是个农民!她正是为这个矛盾而痛苦!

    如果有一个方面的坚定选择,她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假苦她不去爱高加林,那高加林就是下降了狱也与她无干;如果她为了爱情什么也不顾,那高加林就是下地狱她也不会跟着下去!矛盾是无法统一的。两个方面她自己认为都很重要:她爱高加林而又怕他当农民啊!

    生活对于她这样的人总是无情的。如果她不确立和坚定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就会不断地给她提出这样严峻的问题,让她选择。不选择也不行!生活本身的矛盾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谁也别想摆脱它!黄亚萍觉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加林本人不在,她又没有更亲密的朋友和她一块商量。克南倒是可以商量,但他又在他们之间处于这样的位置,根本不能去找。

    她于是想起她亲爱的父亲。她现在只能和他谈这件事。

    怎样和父亲谈呢?他本来就反对她离开克南而找加林。在这件事上,她已伤了他的心,他会怎样对待她目前的困难处境呢?不管怎样,她还是去找父亲。

    她回家去找他,他不在家。妈妈告诉她:父亲在办公室里。她就又跑到了他的办公室。

    她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看《解放军报》。见她进来,就把老花镜摘下,放在报纸上。

    “爸爸,高加林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不知道?常委会我都参加了……”

    “这怎办呀嘛……”“什么怎办呀?”“我怎办呀?”“你?”“嗯……”她父亲抬起头,望着窗户,沉默了半天。

    他点燃一支烟,也不看她,仍然望着窗户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我很难理解。你们太爱感情用事了。你们没有经受地革命生活的严格训练,身上小资产阶级东西太多。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

    “爸爸,你先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我觉得生活太冷酷了,它总是在捉弄人的命运!”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远是公正的!你应该怨你自己!”老军人大声说着,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的女儿。

    黄亚萍跺了一下脚,拉着哭调说:

    “爸爸,我想不到人一下子变得对我这样冷酷!我恨你!”

    她父亲一下子心软了,走过来用粗大的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转过身,冲了一杯麦乳精,加了一大勺白糖,给她放在面前,说:“先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他又坐进他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指头在桌子上崩崩地敲着,怔怔地看女儿一小口一小口喝那杯饮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怀疑你对那个小伙子的感情”我虽然没见他,但知道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因此,你那么突然地抛开克南,我和你妈妈尽管很难过,也感觉对老张一家人很抱愧,但我们然没有强行制止你这样做。爸爸一生在炮弹林时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多半辈子人了,才得了你这个宝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愿使你受一丝委屈。正因为这样,我对你的关心只限于不让你受委屈,而没有更多地教育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手在空中一挥,对自己不满地唠叨说:“扯这些干啥哩!一切都为时过晚了!”他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女儿,说: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你最好能听爸爸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应该……”

    “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吗?”黄亚萍抬起头,两片嘴唇颤动着。“是的。听说他现在在省里开会,快回来了,你找他……”“不,爸爸!别说了!我怎能去找他断绝关系呢?我爱他!我们才刚刚恋爱!他现在遭受的打击已经够重了,我怎能再给他打击呢?我……”萍萍,这种事再不能任性了!这种事也不允许人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点……”“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他父亲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慢慢踱着步,接连叹了两口气,说:“一生经历历了无数苦恼事,哪一件苦恼事也没有这件事叫人这么苦恼……苦恼啊!”他摇摇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刚收到老战友的信,说南京那里已经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了……”

    黄亚萍一下站起来,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别提他的名字……”她走过去,坐在父亲的圈椅里,拉过一张白纸来。你要干什么?”父亲站住问她。

    “我要给加林写信,告诉这一切!”

    父亲赶忙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千万不要给他写信!这么严重的事,让他知道了,在外面出了事怎办?他不是快回来了吗?”黄亚萍想了一下,把纸推到一边。父亲的这个意见她听从了,说:“按原来省上通知的时间,再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走过去,把父亲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地接连扯了七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