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作者:猫腻



    皇帝地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这十几年里地过往,说道:“然而你十二岁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范闲一眼,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过监察院一直送到陈萍萍的案头,那个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务更浓烈的热情,时时入宫,将你的一举一动告诉朕。”

    “你在澹州调戏丫环,你在澹州登上屋顶大呼小叫,你开始亲自下厨给姆妈做菜了,你体内修练的异常凶险的霸道真气……”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意,“你地一举一动朕都知晓,甚至比在京都的这几个儿子还要清楚,于是乎,你虽远在澹州,但朕似乎却习惯了你就在朕的身边。”

    “然后你来到了京都,来到了朕的身边,在庆庙,在别院外的茶铺里。”皇帝看了范闲一眼,笑容渐渐敛去,“你入了监察院,你上了悬空庙,你陪朕入了小楼,你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须承认,你就是朕地儿子,还是朕最喜爱地那个。”

    “你母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喜爱就是习惯,朕习惯了你的存在,当你还小地时候。”皇帝忽然仰头望着雪空,不知道是在看着谁,忽然点了点头,说道:“然而朕最喜爱的儿子,却不肯当朕的儿子,这时候还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战朕的权威,要为当年的事情寻觅一个公平。”

    他低下头,冷漠地看着范闲,说道:“你我父子之间,没有胜负,细细算来到如今,终究还是陈萍萍赢了。”

    范闲听明白了这句话,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既然你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念的仁义之人,既然你所寻求的只是解决私怨,非为公义,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选择。”皇帝陛下没有给范闲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亲人的模样,直接冷漠开口质问道。

    既然只是为了报私仇,既然只是为了求痛快的公平,为什么范闲先前还要以雪地为天下,与皇帝陛下摆事实讲道理,扔出那么多的筹码,只求将战场局限在皇城内,将敌我双方限定在父子之间?复仇向来没有什么仁慈可言,这庆国,这天下,都可以是范闲的利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在府里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闭关都是假话,七天七夜锁在房里,那会把人逼疯的,我也要吃东西,散散风。”

    他的表情渐渐柔和平静起来,说道:“夜深的时候,婉儿她们都睡了,我会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从房里出来,披着一件单衣,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在府里的园子里逛着。那些天京都一直继继续续地有雪,夜里冷的厉害,看园子的老婆子们都躲在角房里喝酒,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个人逛啊逛啊逛。”范闲看着皇帝陛下,睁着那双眼,极为认真说道:“我这才发现。原来范府地园子竟然这样大,平日里一直忙于政务,忙于勾心斗角。竟是连自家的园子都险些忘了模样。直到这七天才注意到这一点,范府的园子,竟是比江南的华园面积都还要大些。”

    “南城那条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方。”范闲认真说道:“还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里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来是很寻常的事物,实际上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极奢华地享受。”

    他指着这片迷雪中的皇宫。说道:“当然,最大的园子,还是这座皇宫。”

    “过往这些年,我在过好自己小日子地同时,顺手帮衬一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论是内库是河工衙门还是杭州会,很是得了些名声。我本以为是我在帮助他们,但忽然才明白,原来其实只不过是他们在供养我们。”范闲面色平静。看着皇帝陛下说道:“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向他们要求感恩之

    “我不是圣人,我什么缺点都有,只是这些年比较好的,虚伪地隐瞒了起来。可是扪心自问。我终究还是爱庆国的。”

    “这个国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统治下。百姓们过的还算幸福,有内库有监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少这种好日子还可以过上几十年。”

    “先前说了,连感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凭什么仅仅因为自己的私仇,却去祸害他们?把这天下搞地动荡起来,四处杀人放火,天下分崩离析,害得他们凄惨不堪,难道我就会很快活?”

    “如果为了复仇,我选择了那条道路,且不说天上那个老跛子会怎么看,但我想,母亲大人她定是不欢喜地。”

    “既然是为他们觅求公平,那又怎么能选择一条她们不喜的道路?”

    “我爱庆国,所以我希望这仅仅是一场陛下与我之间的战争,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进来。”

    “以前有人说过,人生于世当依正道而行。什么是正道?是做对的事情……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么能以自己的是非来判断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来天下之是非?判断对错是非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这终究只能是主观的感受。”

    “若说正道是做对地事情,那么所谓对,便是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入宫与陛下说这些,做这些,便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将这七日里的所思所想说了一大半出来,至于剩下的那一小半,则涉及到他与陛下之间的较量,不止今日,包括可能将来地较量。这种心意上地互相伤害与试探,多说无益,只有坏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皇帝微垂眼帘,雪花在他地睫毛上挂了少许,“或许你母亲算一个,而你今日说的话,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间真义,你母亲若知道你成长成今日这样的年青人,想必心里会很安慰才是。”

    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伤,这种在不适当的时机出现的不适当的情绪,让他感到了惶恐。面对着这样一座雪山似的绝顶人物,还同情对方什么?

    或许只是同情这位皇帝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将范闲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范闲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早已定性的灵魂。或许范闲是同情对方被自己的演戏功夫一直瞒着,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刹那,范闲依然不可能袒露真正的心声。

    这些年里,范闲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杀京都,入宫面斥,依然是扮演的如此纯良中正肃然,以言辞为锋,以表现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进了皇帝的内心。

    这便是心战,当年范闲要对付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在京都里开始准备,在北海里荡漾,在上京城酒楼里佯醉真醉,摇啊摇啊摇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触手的温柔,终于实实在在地胜了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