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卿卿却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脸的,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伯父和大伯母生活,大伯父和大伯母也不得不依附于周家生活,但却要懂得爱惜脸面,不然平白被人看轻。
屋子里有两个丫头并一个婆子伺候,看上去都是很伶俐懂事的,她们将朱卿卿伺候得很周到,绝对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朱卿卿静悄悄地洗干净了,再听大丫头落梅的安排,静悄悄地上床睡觉,她太累,躺下就睡着了,直到落梅喊她起来吃饭才醒过来。
她才刚经历几重大孝,不能吃荤,但是晚饭做得一点都不敷衍,鸡蛋豆腐之类的做得非常好,甚至还有她在家时母亲常给她喝的羊奶。朱卿卿很高兴地喝光了羊奶才想起来:“这东西不容易得到吧。”据她所知,即便是富贵人家,寻常也没什么人喝这个东西的,除非是家里有老人或是病人,又或是身体不太好的小孩子。
落梅落落大方地道:“也不是,我们老太太平日就爱喝这个,家里养得有羊,比外头的干净方便多了。早前知道姑娘们要来,太太便使人打听了姑娘的习惯,知道您在家里常日喝着这个的,便让人给您备下了。日后都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朱卿卿沉默不语,若是周家如此对待大堂姐,那可看作是心疼外甥女儿,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重视?少不得有些不安,叫了落梅陪着她一起去寻大伯母,想要问大伯母要件金器换成碎银备用。
朱大太太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院子里并没有人声,听看门的婆子说她还没回来,朱卿卿就猜着应该是大人们的事情还没商讨完,又乖巧地沿着来路走回去。
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人来找落梅,落梅急急地和朱卿卿告罪,朱卿卿见她着急,便道:“我认得路,自己回去。”
周家规矩森严,这后院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人,更没人敢怠慢朱卿卿这样的客人,落梅也就没太当回事,叮嘱几句便去了。朱卿卿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往前头,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个人,便停下来仔细观察,不敢轻易上前。
那个人突然笑起来:“怎么每次见着我都不敢上来和我说话?我记得你胆子惯常是最大的。”
是周嘉先,他和她渐渐熟悉起来,终于也会和她开一开玩笑。朱卿卿看见他非常高兴,笑眯眯地走上去向他道谢:“二表哥,多谢你。”
周嘉先新沐浴过,身上还有皂角的清香,头发因为湿润显得更黑亮顺服,真正一丝不苟,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朱卿卿笑:“喜欢么?”
她未说谢他什么,他也未问她喜欢什么,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朱卿卿微笑:“喜欢,但不安。”
周嘉先微怔,见朱卿卿目光清亮,脸颊微红,素服黑发,恍惚之间已经有了少女的清丽,心知她已经快速长大了,微微有些安慰,正色道:“知道不安是好事,但无需不安。”
这话有很多重解法,朱卿卿自然而然地把这话和他之前的允诺联系在一起,就又自然而然地红了脸,她知道他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答应过好好照顾你的。”
周嘉先见她低眉垂首,少有的娇弱之态,不由微微动容,声音也低沉下来:“男女有别,我不能经常和你见面,但若是你有难处,只管让落梅传话给我,我能做的一定会做。”
朱卿卿点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多谢二表哥。”
周嘉先笑笑,又低声说道:“我祖母嗜好甜食,也好羊乳,可惜家里的人不太会做,听说三妹妹在家时常年吃的,想必有几个好方子?”
朱卿卿正愁自己没机会报答周家人的热情款待,连忙道:“有的,有的,我母亲很有几个拿手的方子,我回去就写了使人送来。”
周嘉先失笑不已,这心思单纯的小人儿,喜欢谁,想对谁好,便是毫无保留倾囊而出,也难怪朱老爷子那样喜欢她,临终还记挂着她。想起之前朱家尚未发生变故,她站在墙头正大光明地偷看他,再站在墙头扭麻花哭闹表示不满时的娇憨任性,他决意捉弄捉弄她,便端了神色道:“你确定这样做好么?”
朱卿卿有些傻眼:“……难道不好么?哪里不好?”突然想起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便又改口:“请二表哥教我。”
周嘉先板着脸教训她:“我祖母的年纪和你祖父的一样大,你远来是客,分食了她的羊乳,有好的方子不会亲手做了奉上去,还要大喇喇地写个方子丢过去就算?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厨娘就能做出那样的好滋味呢?未免让人觉得你托大了。”
为什么这样复杂?朱卿卿心乱如麻,傻乎乎地说:“我不是躲懒,可我不会做饭食,要是浪费了你家的柴火油盐食材,可怎么办才好?”
周嘉先皱眉反问她:“原来在你心里,我们家是那种穷得锱铢必较的人家。”
朱卿卿连忙摇手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越解释越着急,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就越急。
眼见周嘉先静静地看着她,黑幽幽的眼睛里雾气越来越浓,唇角似笑非笑的,心跳不由失常,觉得是要晕过去的迹象,连忙一把抓住衣襟,瞪大眼睛低声道:“二表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果然还是朱卿卿,萎靡悲伤过后很快还是明丽直白,周嘉先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埋着的那粒种子在突然之间便发了芽,疯狂地往上长着,他无意去压制它,甚至有意放任它疯长。他听见自己恬不知耻地问她:“你为什么会要喘不过气来呢?”
朱卿卿没法儿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却很明白他是在欺负她,心慌的感觉半点没减轻,却没之前那样紧张了,她轻轻瞥了周嘉先一眼,低下头没吭气,两只脚无意识地互相踩来踩去,把一双素面的鞋子很快踩得面目全非。
周嘉先就又多了一层罪恶感,他十八岁,自幼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了,朱卿卿却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甚至在这一刻,她也还只是个稚嫩的孩子。他果然如同梁凤歌所说的一样无耻,不过这世间的姻缘,丈夫比妻子大几岁的比比皆是,也算不得什么。周嘉先叹了口气,轻声道:“别踩了,好好的女孩子,怎会有这样的习惯?”
朱卿卿吓得赶紧站好,涨红了脸十分诚恳地认错:“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娘说过我很多次,祖父也罚过很多次,我就是改不掉,但我以后一定会改掉的。”
周嘉先有些不忍心,却还是硬着心肠道:“那要记好了,别让人拿这种小事来说你,不值得的。”
朱卿卿使劲点头。虽然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他的语气和态度再真诚不过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梁凤歌,如果是梁凤歌,一定会恶形恶状地跑去踩她的脚,也不会用多大的力气,就是把她鞋子踩脏而已,她就正好拉着他反踩回去,谁的鞋子最脏,谁就输了,他通常都是输的那一个,她正好跑到梁家伯母那里告状:“梁凤歌又踩鞋子玩了!”梁家伯母拉过梁凤歌去狠狠责骂,梁凤歌一边低着头听训,一边悄悄瞅机会瞪她,磨着牙龇着嘴,恶形恶状地警告她,她通常是洋洋自得地朝他做鬼脸,梁凤歌过后气势汹汹地找她打架算账,却又每每给她轻易就收买了,忘了前嫌。
朱卿卿突然委屈起来,她再也回不去了,若是可以,她宁愿用十只,不,百只漂亮的百灵鸟和一百只装满了小鱼和小虾的漂亮鱼缸换她回到从前。
看到她的眉头轻轻挤起来,周嘉先便赶紧停住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声道:“可是我话说得重了?”
朱卿卿忍住难过,低声道:“不会啊,二表哥对我好,我懂得,我是听你这样教导我,就突然想起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此刻究竟在哪里,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她好想父亲啊。
半晌没听见周嘉先的声音,朱卿卿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只见周嘉先的表情非常奇怪,便好心问道:“二表哥是哪里不舒服吗?”
周嘉先郁闷地摇摇头,很认真地道:“你记住了,我只比你大六岁而已,这样的差距并不算大。”
这又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朱卿卿理解不能,却知道要讨好他,便顺着他的话点头:“二表哥还很年轻。”
周嘉先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深吸了两口气才道:“记得我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也记得答应我的事,这对你自己有好处。”
朱卿卿很认真地点头,她一定能学会做饭食的,周家收留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她做顿饭给周老太太吃也算不得什么,食人三餐还人一宿,这个道理她是懂得的。
周嘉先再没有理由在这里久留,便告辞了离去,走不得几步远,突然听见朱卿卿喊他,他回头,见朱卿卿站在夕阳下,黑亮的圆眼睛里映着瑰丽的晚霞,她冲他微笑:“我若做出来,希望能有机会请你尝一尝。”
周嘉先很严肃认真地道:“你放心,今后有的是机会尝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