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还我一座记忆岛

作者:校长

    那些红色的酒液,从他额前的长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鲜艳的颜色,落在他洁白的衬衫领子上,景深,这个我不想再有瓜葛的人,却仅隔一天,又遇上了。

    从一开始在超市的遇见,到今长生签售会场的邂逅,再到之后的一系列事件,这个人,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我身边,路窄,路真他娘的窄,是他亲手把香甜的诱饵放我面前,却在我终于下定决心扑上去时,他又适时抽身而退。

    然而这样决绝的他,竟也在昨天夜里撕心裂肺地求我不要走-网

    可我已经累了,他长得再好看,比陈书俊再好一百倍,我也累了,景深,他这样一个男人,我永远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交集,但是在这华丽旋转的灯光下,当我又一次看到他仅隔一天未见的脸,当我不自禁为他脸上难掩的苍白憔悴而心中一痛时,我不得不感慨白洁骂的好。

    我怎么能这么犯贱呢?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景深他反反复复戏弄我的感情,我岂能反反复复地陷进去?

    我不知道这个场合,到底是白洁带景深来的,还是景深带白洁来的,或者是两人凑巧搭伙的,我只知在下一秒,我听见他明显用力气强撑的一句话时,我竟然险些就想点头了!

    景深说:“洛洛,走吧,我带你离开北京,过你想要的日子去,你别闹脾气了,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感到有怨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白洁,她望着我,眼中似有火烧,好像我真是破坏她们爱情的第三者。

    再接着,有一双手环到我腰间,陈书俊终于推掉所有应酬赶过来,他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点误会?我刚刚叫你的时候,还想介绍一个有名的画家给你认识。”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白洁,又扫过景深,斯文狭长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一条缝。

    他说:“白小姐,洛洛是我的未婚妻,希望你不要产生什么误会,家父还一直惦念着请你去做客的。”

    陈书俊是笑着对白洁说的,但那种充满威胁感的语气,又分明是冲着景深去的。

    白洁说:“收起你这一套吧,做客?呵呵,陈信,不会有那一天的。”

    说完,白洁依然高扬下巴,裙摆一甩转身离开,离开前还撂下一句:“景深你有种再也别来求我办事!”_网

    我望着白洁潇洒离去的背影,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这么帅啊,她家里也绝对是个有权有势的主儿,连陈书俊都不被她放在眼里,景深更要求她办事-网

    陈书俊的脸色这时难看无比,我这个莫名其妙被泼了酒欺负的人,现在还要回过头来安慰他。

    我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回去?”

    陈书俊面色稍缓,摇头说:“我留在这儿还有点事要谈,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看他的脸色,其实他应该比我更累,又要应酬又要喝酒又要开车,我说:“我打车回去就行了,没事。”

    然后我跨起包包,往电梯走去,景深似乎想跟上来,但被陈书俊拦住了,我听到那些尖锐刻薄的讽刺从陈书俊斯文的嘴里一串一串地吐出来,在周围人群的哄笑中,电梯“叮”的一声到达顶层,我一脚跨进去,毫无留恋地离开这种场合。

    电梯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只美丽的酒杯砸落在地上,那些花一样炸开的琉璃碎片,那些优雅高贵的红色液体,也不知浸满了谁的眼眶。

    出租车里,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却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以及一条短信。

    清一色,全是老任的,任家海这人,每次找不到我,都习惯性地会补上一条鄙视我的短信。

    下个月的任务我都已经提前交了,不知他这会儿找我又有什么事,我打开那条短信准备欣赏他那一贯充满创意的鄙视,没想到,只是一条网址。

    网址后面附了一句话:洛洛,支援我一下。

    那网址是国内最大的新闻网的论坛,我的破手机不能上网,陈书俊的笔记本又放在公司,我只好让司机改道,临时找了个附近的网吧,停下。

    长长的网址被敲进地址栏后,我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标题。

    洛城花季少女被害,富二代凶手无罪释放,六旬父母含泪求助广大网友……

    我一边骂着哪个狗畜生的孙子,一边往下看具体的帖子,帖子里附了一些照片,证件,以及当年法院判决书的扫描件。

    发帖人说,这对六旬老人在八年前失去了女儿小月,小月当时还在洛城念高中,交了一个名叫周辉的男朋友,周辉有个企业家老爸还有个书记老妈,祖父辈在政界也相当有势力,有一天小月去和周辉约会,没想到一去无回,他们等来的只是女儿的死讯,尸检报告显示,女儿竟然已经怀上周辉的孩子两个多月了,再加上现场的所有证据,一切都指向周辉就是丧尽天良的凶手,可法院一审竟以“证据不足”而判定周辉无罪。

    老夫妇俩不服,上诉,这二审,却拖了八年,眼看这周辉都躲国外去了,面对打不赢的官司和周家告不倒的势力,热心网友帮老人来网络上求助寻找当年的人证,照片上老人爬满沟壑与苍老的脸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这会儿,老任还在qq上,当我义愤填膺地在帖子后面的回复里留下自己对周辉那畜生的唾弃后,老任从qq上发过来一句话。

    他说:那就是我的亲妹妹任家月。

    我当时就震惊在了电脑前。

    他说:这个案子拖了八年,二审刚刚判了,依旧是证据不足,除了征集网民的舆论压力,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心中又是一闪,我说:这个周辉我好像在哪听到过,你等等,让我想想。

    连任家月这个名字,都格外耳熟。

    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后脑勺就被人重重敲了一记,我眼前一黑,很没用地晕了过去。

    昏暗的网吧角落里,留在我脑中最后的印象,是眼前显示器屏幕悠悠闪闪的光,我好像听见记忆深处有个银铃般的女声在我耳边说话。

    ——“夏洛你再往我铅笔盒里放毛毛虫我就和你绝交。”

    ——“行啊,那你今天陪我去药铺吧,又要给我妈抓药了。”

    ——“啊呸,你明明是喜欢他,还抓药抓药的,想拖我当电灯泡,没门!”

    ——“任!家!月!”

    ——“啊!!(尖叫)快把你的恶心虫子拿走——”

    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我梦到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和一群同学游泳,爬树,掏鸟蛋,我们跑到学校话剧社的排练室里,一个个穿着戏服照镜子臭美,又互相嘲笑对方的扮相俗气,有一次,逃体育课长跑的我们在排练室内被老师逮了个正着,结果是每人罚跑八圈。

    而我当时体力是极好的,在任家月她们气喘吁吁还没跑完四圈的时候,我已在跑最后一圈了,我绕过那些跑得比走得还慢的女生们,笑嘻嘻对她们说:“怎样?我帅吧?有没有可能去拜师学艺呀?”

    烈日下的塑胶跑道,那难闻又难忘的味道,在梦中,竟是真切如斯。

    任家月梳着马尾,有清秀素净的眉目,她已在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话都说不完整,只能拿眼神鄙视我:“什么拜师学艺啊,夏洛你、你是……对某人……别有用心吧……”

    而我很没形象地大笑,跑完后,仰面躺在草坪上,惹来体育老师不满的怒视,我冲着任家月她们的背影嘿嘿笑着:“他的祖父是香港著名的风水师,你忘了吗?身手也可好了,据说当时单挑过一个排的日本鬼子,啊,他也得祖父真传啊,我亲眼见过那么高的大树,他蹭蹭几下,就上去了的……”

    “你吹牛吧?”有人说,“一个卖药的,哪来的拳脚,又不是拍电影。”

    我吼:“呸!你没看新闻吗?上次那伙抢百货商店的罪犯就是他出手制住的,哇,一个打五个啊,全让他打趴下了,太厉害了!我好想让他教我啊,喂,家月,你说我该怎么开口呢?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

    欢笑打闹的时光,一去不返的时光,再未记起的时光,是不是,人老了,就特别容易怀旧?

    可是那满室的镜子都如覆了雾气,满地的青草拔节生长,转眼浸过了我们的眉目,我记住了身边一张张欢笑的脸,却到底遗落了自己的,到最后,连梦境,也一起给遗落了。

    终有一天,我再也记不得塑胶跑道的气味,再也记不得潮水起落的声音,再也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我不知昏迷了多久,脑袋里重新有意识的时候,空气中传开水果甜软的香味。

    一勺糯糯甜甜的东西凑到我嘴边,我喉咙干涩,就张口咽下去,咦,芒果西米羹?这味道可真好吃啊,我舔舔发干的嘴唇,下意识地说:“书俊,我还要。”

    话说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劲,我似乎是在网吧上网,被人敲晕后就什么都不知道的,按狗血八点档里演的桥段,我很大可能是被陈书俊的竞争对手不择手段绑架以后,再去和陈书俊讨价还价,一顿勒索。

    这这这……果然我老母说得对,有钱人的媳妇不是那么好做的,可是……人质也有那么好的待遇吗?

    我嘴里还回味着那一勺芒果羹的味道,难道里面下了药不成?

    想到这里我身上有冷汗冒出来,终于把眼睛揉清楚,侧头一看,居然没有人了。

    那碗果羹,还放在床头,冒着热气。

    这是一个简单干净的房间,既不是我家,也不是陈书俊家,而我四仰八叉躺在一张大床上,既没有被绑着也没有被扣着,舒服柔软的床垫,它告诉我这绝不可能是作为一个人质的待遇。

    房门大开着,我刚刚开始研究身上怎么会穿着一套男式睡衣的时候,门口就走进来一个人。

    他说:“洛洛,你醒了,别怕。”

    我“啊”的一声,给愣住了。

    这……这这这不就是景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