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两列茜纱宫灯点缀雪中,仙华宫与北苑福明宫相距甚远,御驾到时,已是夜色阑珊,风停雪静。

    福明宫中迎驾的宫人跪在道旁,但待从祁下轿,一名年老宫女却抬头道:“太妃今日身子不适,请陛下御驾回宫吧。”

    从祁脚步顿了一顿,于阶前回头淡声道:“都下去。”说罢风氅微微一扬,便径自往殿内去了。

    不同于其他宫室奢华之色,福明宫静室银幔低垂,别无点缀,只有丝缕沉香于幽寂的夜色中若隐若现。一个素衣老妇独坐灯下,手握佛珠,闭目入定。

    当从祁的脚步声轻轻停在身畔,宜太妃手中佛珠亦停止了转动,低声叹道:“皇上来了。”

    从祁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抚弄佛案上紫铜香炉,似是心中有事迟疑未决,过了会儿,道:“听说太妃身子不适,朕特来问安。”

    宜太妃苍老却不失柔雅的声音徐徐响起,“垂垂老朽,将死之身,何劳皇上圣驾垂询。”

    “太妃。”从祁低声道,“朕知道你不愿见朕,是怪朕前些日子未给苏家留余地。但你可知道,这一切皆是苏相亲口对朕的请求。”

    “什么?”宜太妃身子一颤,案前灯火蓦然跳动,遗下明暗不清的光影。

    宜太妃原本乃是怀帝之母苏贵妃陪嫁的侍女,昔年偶为肃帝所幸,生下公主从禋,封为淑仪。因苏贵妃早亡,怀帝年少时大半时间都在宜太妃宫中长大,是以即位后对其尊重有加,晋为太妃,供奉如母。在这福明宫中,天朝第一狷狂任性的帝王神色宁静,似乎与往时判若两人。

    从祁这时放开了手底香炉,于那暗影之中轻轻抬眸,“朕也不知苏相为何如此,但苏氏一族千余万家产,却当真解了国库燃眉之急。”

    宜太妃双目有疾,几乎不能视物,闻言后一双失神的眼睛怔怔望着模糊的灯火,过了许久,方喃喃道:“尘归尘,土归土,如是因,如是果,他举族偿尽此债,却也不负苏氏一门数百年清誉了……”

    从祁修眉微蹙,“太妃说什么?”

    宜太妃摩挲着伸出手,摇了摇头,“没什么。皇上怎么瘦了?可是尚膳司的那些奴才们偷懒了?”

    从祁微微一笑,便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福明宫里里外外阒然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响起,雪中落花一般,柔和却又带了清冷的意味,“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跟太妃商量。”

    宜太妃道:“九州万方,天大的事皇上都做得了主,我一个半瞎的老太婆,又知道什么。”

    从祁笑道:“此事关系从禋终身,朕虽可以替她做主,却也得先同太妃商量。”停顿一下,再道,“前些日子西海于阗国世子来朝,上书求请和亲,朕应允了他们。如今宗亲之中,只有从禋已过及笄之年,下嫁于阗国世子似乎最为合适。”

    宜太妃握着他的手一紧,“于阗……皇上要将从禋嫁去西海?”

    从祁道:“于阗国自来与我朝缔结姻好,自当年朵霞女王之子迎娶圣帝朝娴和公主,凡我天朝公主入嫁于阗,无不倍受尊重,几与一国之主无异。朕亦亲自见过于阗国世子,相貌才学皆是上品。从禋此去虽是远了些,但荣华尊贵,却可保她今后一世平安。”

    宜太妃侧头道:“天都这么多英雄才俊,从禋留在这里,莫非嫁不得好人家?皇上贵为天子,莫非不能保她一世尊贵平安?”

    从祁目光一窒,跟着柔声道:“太妃,朕必不会委屈从禋,此事朕明日便让他们拟旨了。”

    宜太妃听着他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不由松开了他的手,默然静坐半晌,“听说皇上昨日已将从祤打发到江左去了。”

    从祁笑了笑,道:“他来向太妃辞行了吗?朕晋了他的爵位,令他去统管七州,为的是要他多加历练,日后遇事方知稳重。”

    宜太妃闭上眼睛,手中佛珠再次轻轻转动,叹道:“从祤这孩子,自小便比不上你心思细密,你能容得下他这么多年,始终待他如亲生兄弟一般,我也当真没有想到。不管怎样,你母亲当年也是被他母亲生生逼死的,唉……十几年了,再过几天,便又是她的忌日了。”

    佛台前一盏灯火燃尽,晃了几晃,无声寂灭。从祁所在的一方黑暗,光影于白衣之前悄然止步,他下意识地以手抚过自己掌心的一道伤痕。十余年前金銮殿上一柄利刃,刺进了苏贵妃心窝,亦在天朝年幼的皇子掌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肃帝十一年,大正宫中滴骨验亲,横生变故,苏妃殒命,肖妃抵罪,边关朝局,波诡云谲。昔时血溅深宫、惊心动魄的一夜,至今不时萦回于心。至高无上的王权,抹不净手中浓重的鲜血,每当步上那张龙椅,便似只身重回那吊诡深夜,满殿华灯游离如洇,委身于血泊的温柔女子,有着凄艳与惨烈之美。

    从祁倏然合目,一阵剧烈的刺痛蔓延掌心。

    “从祁。”宜太妃忽然低唤他的名字。从祁神色一震,似是自那血色的梦魇中惊醒过来,身边仅余的一星灯火自他眸心轻轻跳动。他定了定神,勉强一笑,“彼时从祤年幼,他亦因此丧母,他母亲的罪本也与他无关,朕又何必为难于他。”

    宜太妃叹道:“你啊,自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如今多少城府手段,其实心却总是软的,谁你都容得,就是容不得自己。”

    从祁道:“自我具足,一切皆备,宿业缘法皆由己心。若一身修行,不见自性,却与他人何干?”

    宜太妃手辗佛珠,低声道:“修无上菩提,不容自己,又如何容得他人?”

    从祁似是一怔,宜太妃合上双目,道:“去吧,天下家国,多少事都等着你呢,这一大摊子,够难了。听说你着人寻先帝手录的《楞严经》,从禋给你送过去了。和亲的事,开了春再许她走吧,天暖和些,到了那里也少受罪。”

    从祁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倒没见着她,想是两人走岔了。太妃放心吧,朕这做皇兄的,必是为她着想。”将出静室,他忽又停步回头,“太妃,除了经书,当年那密匣中的东西,您可还收着?”

    宜太妃手指停顿,于孤灯之下抬头,一抹忧色笼上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