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边挂着隐约的微笑。“我先走一步了,云卓,你最好先去孔雀河的西岸,达拉喀山的山坳里的图伦碛部落,那里虽然离玛格部落最近,但那里却是最安全的,他们的头人平措是最勇敢的骑士。等到秋天的时候你再上路,那时你就强壮一些了,可以打扮成男孩的样子,那样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快走吧,记住仇恨要用爱来化解,或者就用忘情水。”
瞳孔已经扩散的次仁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他所坐的地方湿漉漉地流了很多鲜血,渐渐的,他不再说话,眼睛也闭上了。云卓抹去所有的泪水,从今天起,她要坚强。她想先给次仁送行,可是圣洁的水葬是不行了。
她只好找来干枯的动物骸骨,点燃了次仁的尸骨,火光中,云卓乌黑的眼睛露出鲜血一样的痛楚,她父母的尸骨如何,她的姐姐又身在何处?
云卓默默地往山下走去,惊吓、悲伤、饥饿,终于让她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倒在了一片兰色的小花中……
云卓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张腥臭的毯子里,她想挣脱。
“黛拉,我的女孩,没有关系,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着她的背,轻轻呢哺。
黛拉?谁是黛拉?
她惊悸极了,即使又虚又弱,却仍努力地撑开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寻。
一盏酥油灯微微晃着,四周堆满箱笼,披挂着一些破旧的布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难道这已经是鬼域?
云卓挣扎地动着,抱她的人圈得更紧地说:“黛拉,不怕,不怕,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黛拉!
云卓想叫,但喉咙像插着几只针似的,令她无法发声。
她开始哭,哄她的人前后摆动,像个摇篮,轻抚着她的恐惧、疲倦和伤痛。
或许这里很黑,或许这里很臭,但至少它很温暖,也很安静。
云卓又渐渐掉回昏乱里,耳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黛拉”,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暂时当“黛拉”吧!至少她能把悲剧放得很远,安心地进入梦乡,不要再当云卓。
所以,先将云卓忘掉吧…… 棋茗制作
7. 1.6 火舞凤凰
云卓再度清醒,又是一片阳光了。前夜的浩劫,昨日的死别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阵子,映入眼帘的一切,才慢慢传送到她的脑海里。
在日光下,这小空间并不如想像中的不堪。几块铺在箱笼上的毯布虽旧,但色彩仍很鲜丽,这里只是个帐篷,简陋粗糙的居所。
她小小的脑袋正思索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陌生人的交谈也逐渐清楚。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着。
第一个进来的人,用腔调极怪的方言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黑吉丹大祭司把淹死在湖里的黛拉,当成希薇部落的二小姐;而真正的二小姐却阴错阳差地在我们这儿,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祸事呀!”
“不论怎样,我们都惹了天大的祸事,现在还不到洗浴节的日子,黛拉就跑去湖水中,已经冒犯了神灵,就算黑吉丹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必有祸事。”第二个人说,“可是,反正黛拉已经死了,况且,希薇部落一向待我们宽厚,从来不赶我们,让我们住在他们的领地内,所以,玛格部落若不怀疑,大家就将错就错吧!”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迟疑地说:“事到如今,又能怎样?总之我们不能将这个小姐交出去,这样会遭天谴。”
他们离去后,云卓立即张大眼。只凭那三个人的对话,在她十岁的逻辑里,还是不能编出一个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隐约地明白,此刻的她和黛拉换了身分:玛格部落找到的是淹死的黛拉,而云卓被这里的人从山上救了。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细缝往外看。蓝天白云下并列了其他几座帐篷,中间围着一团营火,妇人们正在炊煮洗衣,孩子们抢着丢石子玩,男人则在喂牦牛、削树枝。
他们的服饰及生活型态,正是云卓先前所猜测的泥婆罗族人。
兰卡姆姆一直告诫她,泥婆罗族人是一群与魔鬼为友的人,专司欺骗、偷窃、诅咒、诱拐……等最肮脏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人。
但深受苯教教义影响的阿爸坚赞却有另一套说词,“泥婆罗族人也只不过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他们也会有优良的品德,成为受人尊重的民族。”
想到阿爸,前夜那一连串毁天灭地的抄家行动,又回到云卓的记忆中来。阿爸流着血瘫在地上、阿妈美丽的长发被扯断,还有那焚烧珍贵羊皮卷的举动,都残忍地扯着她天真无邪的心灵。云卓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艾玛走进帐篷,看见蹲在入口,满脸泪痕的云卓,心疼的说:“怎么啦?我的黛拉,阿妈来了,别怕喔!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云卓闻到那股腥臭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着自己的女人。她不禁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着,甚至想大声说“你不是我的妈妈!”
但她扯了半天嗓门,却发现她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艾玛强拉她入怀,愉快地说:“来,来,妈妈唱一首黛拉的歌给你听,你就会开心了!”没等云卓反应过来,艾玛就径自拍手高歌──雪山的光芒为我送来了我的黛拉,圣湖的波光为我洗涤了我的黛拉,黑夜的沉色为我点缀了我的黛拉,阳光的温暖为我唤醒了我的黛拉,黛拉,你是我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不!不!云卓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黛拉”!但她的喉咙仍然哑得不听使唤……
云卓坐在草原边缘的大树下,头发梳成整齐的两条辫子,身上是过短的粗布衫,眼睛大而无神,盛载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空洞。眼睛茫然地瞪着前面,她终于体会到整个世界都消失后的孤独感。
一旁有人舞着唱着,大人小孩全都赤着脚,围成不同的圈圈,随着简陋的乐器摇摆作乐,毫无节制的喧闹着。
没有人来打扰她,大家都当她是哑巴。而哑巴的世界,有着许多内在的回音,从心头荡到脑海,再从脑海荡到心头。
她想到她的金牦牛“康嘎”、纯白的獒犬“洛洛”、美丽的衣裳、一屋子的牛骨玩具、细心手绘的羊皮,还有那曾经快乐的日子。也想到了次仁上师说的要去找舅舅,霞光还有忘情水。突然想起还有次仁给的那卷羊皮,连忙在身上摸索,虽然换了衣服,这个还在。云卓叹了气,又坐了下来。
“嘿!你老坐在这里流泪吗?”有个人影迅速挡在她面前。
云卓抬头一看,是那个专门照管她的大男孩旺杰。他长得黝黑,有着一头又浓又卷的乱发,身上是一股永远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泥婆罗族孩子。
他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不是黛拉,因为你没有土色的眼珠,又比较白,比较漂亮。但妈妈说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可是你总是哭,我该怎么办呢?”
云卓看着他黑黑的脸,她突然绕过旺杰,往曾经家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