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立在城头最高处塔楼上,远远看去,感觉宣宁门那边进展比帝歌城门要快,毕竟那边是偏门,靠近沼泽,城防本身相对薄弱。
她的脚底,是无法爬上塔楼最高处,却又不甘心放过她,密密麻麻簇拥着的士兵,她只要向下一步,就会再次陷入人团,根本无法闪入洞里救人。
再看远点,是抢攻的城头,撞击的城门,和远处的硝烟烽火,无数人在厮杀,无数人在跌落,无数人被践踏血肉,无数人倒在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血里,帝歌守军和横戟军的血流在一起,满地黄沙斑斑印痕,鲜血粘住了靴子,拔起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那些拥抱的尸首看起来像是兄弟,事实上他们出于一脉,都是大荒人。
景横波忽然觉得恍惚。
这些人,这些在拼命的人,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他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在为谁而死,而这种牺牲,到底值不值得?
为上位者的权力和私欲,无数生命正在牺牲或正在被牺牲。
她在现代的影视里,看过了无数抗击外侮的战争,也曾为之热血沸腾,然而此刻,她只觉得茫然而苍凉。
这是同出一脉的拼斗,这是为私权的陪葬,这是内战!
这一刻真想喊停战争。
她只想找出宫胤,保全知己,懒散知足地过平凡一生!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
前方,靠近城门的街道处,有个披着华贵斗篷的女子,正在护卫簇拥下,匆匆前行。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也认了出来,那是明城!
……
“砰。”又一声,耶律祁的身子,第四次被重重摔在了淡红晶壁上。
一口淤血喷出,满墙冰棱尽成粉色,艳艳生光。
许平然此刻比先前更狼狈,衣袖撕裂了一块,唇角也隐隐有了血迹。她用撕裂的衣角去擦那血迹,出神地看了会——她的记忆中,似乎自己从来不曾流过血。
少年时在昆仑宫有师兄长辈们百般呵护,嫁人后她是九重天门宗主夫人。
她一生如此完美,美玉生晕,从不会被尘埃血迹所染。
她目光微冷,慢慢转向地上喘息的耶律祁。
耶律祁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
“我还……活着。”
“你还拦得下?”她漠然道,看出他强弩之末,只怕动也动不了了。
齿间都沁出血来,他忙着擦拭,一边犹自笑道:“对,我拦不下,但你有脸走?我还活着呢。”
她目中射出怒意,“我一直没有对你下死手,你该明白!”
“难道你是在心疼我吗?哦不对,以你天门宗主夫人的身份……”耶律祁笑道,“对一个后辈下死手,你觉得丢人而已。”
许平然闭上眼睛,胸口起伏,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这看似柔魅的男子,竟也是一副铮铮铁骨。
又多了一项她讨厌的。
她还讨厌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软,为什么明明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杀了他,却总是错过?
这种错误,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你错了。能杀人,永远不丢人。”她轻轻蹲下身,指尖对准他咽喉。
他睁大眼睛望定她,没有任何动作,她甚至在他眼中看不见任何惊惧,只看见一泊静水,倒映自己的影子。
他瞳仁很大很黑,边缘似乎微微晕染一圈淡紫,她在那样的瞳仁里清晰地看见自己,又或者,不是自己。
恍惚当年,九重天门,洞房花烛夜,慕容微微俯身,她在他眼底看见自己,一身鲜红,她忽然想起师门的鲜血。
从此她再不与慕容对视。
从此她再不穿红。
她眼底闪过淡淡憎恶,对她,对他,也对他。
无谓的心软,是弱者行为,不该是她的。
她缓缓伸出手去。
……
城墙墙洞因为激战,出现了很多裂口,但无论是全力对敌的耶律祁,还是心神不宁的许平然,竟然都没有发现,其中某道裂缝中,透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将洞里发生的一切都看了个清楚。
“蒙虎,你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位可是主上的情敌。”
“哦。那你为什么不走,一直看着。”
“看高手对决,不行吗?”
“不得不承认,这老妖婆,真行啊,我觉得就算主上对上她,只怕也……”
“不是只怕,是肯定。主上在这两年间不断衰弱,哪比得上人家日日雪山静心无扰,修炼不休?唉,我只望主上早点解决那些问题,早日恢复……”
“我忽然想起主上走的时候,好像曾关照你,假货二号怎么处理。”
“……是有。主上说,假货二号不能常出现,出现多了,就会被识破,功亏一篑。所以,最多两次,用在关键时候。”
“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说,如果许平然大开杀戒,或者可以用假货二号,将她引走。”
“你说现在,算不算老妖婆大开杀戒的时候?”
“这个……不算吧?再说这是情敌!”
“我也觉得不算。这可是情敌。”
“嗯,那就不算?”
“嗯……”
……
许平然的手指,冰冷地压上耶律祁的咽喉。
耶律祁闭上眼睛。
那手指如此冷,那是雪山的感觉,他厌恶这彻骨的冷,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最想遇见的,是那女子如火一般的温暖乃至热烈。
横波。
愿你安好,享承平天下,扬帝歌新旗。从此后鲜血尘埃,废墟白骨,再与你无关。
指尖白气一闪。
“轰。”
一声巨响,墙洞壁又破,许平然霍然回首,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竟然隔壁还有空间,竟然一直有人偷窥自己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