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如此。
不能容。不被容。
今天失去的是一个翠姐,将来,她还会失去什么?
景横波缓缓地,笑了一下。
人的想法,果然瞬息万变,一刻钟前,她还想着如何将群臣从正殿骗去寝殿,用这寝殿之下的无意发现,辅助自己的现代化手段,逼迫欺骗忽悠,令这些人退让。
只要过得了这一关,只要宫胤一直在位,只要她按下耐心慢慢来,总有抵达目的的那一天。
但现在她忽然,不想了。
不想再费尽心思,不想再欺骗忽悠,不想再把有限生命和温暖,耗费在这样冷酷无聊的权争里。
怀中翠姐用冰冷的尸首告诉她:不,你不适合。
你看,还没开始,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果然生死,才会告诉人一个彻悟的答案。
这个女王,不做也罢。
但在此之前,有仇,必报。
她忽然踮起脚,一眼看向殿外,露出惊喜神情。
与此同时外头啪嗒响了一声。
众臣惊吓,纷纷转身去看。
宫胤本来站在众臣最后,靠近门口处,下意识身子向后掠去。
就在这众人纷纷转身的一霎。
景横波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梳子,她转身,飞快地用梳子敲击了身后凤尾三次。
随后她抱紧翠姐,靠着梳妆台,等着一霎的沉没。
没有动静。
隐约“咔咔。”一响,随即“格格”一笑。
景横波身子一僵。
掠出门槛的宫胤身子一停,缓缓转身。
床前的垂帘,忽然被一双素手掀开。
手指纤纤,指甲洁白圆润,手型娇小,只是显得肌肤略苍白些。
手指拂开帘幕的姿态十分优雅,似乎连指尖的弧度都经过精心调整,一霎间景横波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紫蕊。
然而不会是紫蕊,她刚追过来,正一脸苍白怆然地站在殿前雪地里。
手指故意在帘边停了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帘子后那人又轻轻一笑,道:“宫胤,你看,今日的雪真好。”
景横波一震,她已经听出这是静筠的声音,但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宫胤说的。
一句话平淡无奇,却又似有玄机。
宫胤一震,霍然抬头。
他眼底乌黑光芒一闪,一霎利若刀锋。
“你……是谁!”
又一声笑,却不再是静筠以往带点羞涩的笑,淡,冷,若远若近的距离。
帘子掀开,出来的果然是静筠,只是她的装扮,令众人眼神都一凝。
她穿的竟然是女王王袍,深红和黑色的大典正装。圆领大襟,广袖右衽,流苏佩带,九翟纹章。
除了未戴女王王冠之外,完全的女王临朝打扮。
而她拢起衣袖,微微抬起下巴的姿态,真真让人想起临朝的帝王。在满室锦绣之内不失气度,君临天下。
景横波怔怔地瞧着静筠,从来没想过,一朵小白花,满身小家碧玉气质的静筠,穿上王袍真的像个皇帝。
或许无论是谁,穿上王袍都会像个皇帝?
不,不对。不是谁都可以驾驭这样华贵威仪逼人的服饰,静筠此刻那种从容浑然,垂视天下的气质,非得有过一段不短时间的上位者经历才能有。
满殿无声,众臣凝望,眼神里,似乎和景横波同样感受。有的人眼眸里,已经闪现出回忆,似乎因为眼前静筠的女王姿态,想起一些已经逝去的事。
景横波只看向宫胤。
他依旧笔直,立在廊下,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碎雪很快覆满他半个肩头,他却似毫无所觉。
只盯着静筠。
景横波听见自己心砰然一跳。
静筠也只看着宫胤。手缓缓抚过胸前衣襟。
“坐我西阁床,著我旧时裳。归来已相忘,一梦半生长。”她凄然一笑,“宫胤,我是明城。”
我是明城。
我是明城。
四个字,仿若一道惊雷,忽然就劈在了景横波的头顶,她晃了晃,再也抱不动翠姐。只得将她放在凳子上,伸手扶住了身后妆台。
眼前一阵阵发黑,看出去景物迷茫,耳边嗡嗡嗡声不绝,也不知道是耳鸣,还是殿中众臣的惊讶议论声,或者,都有。
廊下,宫胤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闪。随即他转向静筠。
人群纷议,只有他岿然如石。
静筠立在殿中,锦绣辉煌里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眸却是黑而凝定的,越过熙攘人群,只看着宫胤。
“我回来了。”她道。
“我回来已经很久,可是你已经忘记了我,你们都已经忘记了我,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自己。然后,所有人,让一个居心叵测,心思恶毒的女人,占据了我的位置。”她道。
“这是我的王袍,我的王座,我的寝殿,我的玉照宫。但我却在他国流浪,等我回来,忽然我就成了外人。”她道。
“一个真正的外人占据了我的位置。她用着我的宫室,我的寝殿,我的床,我的一切!她使唤着所有本应该我使唤的人,享受着属于我的荣耀趋奉和呵护,甚至使唤着我,奴役着我,践踏着我!我这真正的主人,被一个鹊巢鸠占的女人羞辱,所有人还要说我忘恩负义,卖主背信——你们说,世上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她道。
“宫胤,你为什么不舍得这个女人?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想着护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她不会和你争夺天下不会伤害你?哪怕她一直在给你捣乱步步蚕食你的权力你也宁可当做不知道?你为她的美色所迷便不相信这世上有种母蝎子,在心愿达成后会吃掉公蝎?”她道。
殿外风雪忽烈,盘旋在宫胤上方,他在雪中清冷,眼眸似冰晶凝结。
“不可能,明城女王已经死了!而且,她也不是你这张脸!”殿中有人大呼。
“是啊。”静筠摸了摸脸,怅然道,“这张脸,我自己都不认得了。如果我还拥有原先的脸,我何至于受这许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