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台灯下的雕花镜框里,妈妈正朝着新月微笑,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慈祥!

    新月双手捧过镜框,贴在自己的脸上!饥渴得太久了,她吻着妈妈的照片,疯狂地吸吮着母爱:“妈妈!我的妈妈……”

    一个负罪的灵魂在女儿面前颤抖,韩子奇痴痴地望着女儿,啊,多像她的妈妈!现在,他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给了新月,它和他那些稀世美玉一起珍藏在秘室中,已经十七年了!

    这封信现在展开在女儿的手中。

    新月,我亲爱的女儿:

    你还在梦中,妈妈却要走了,我真不知道你一觉醒来该会怎样哭叫着寻找妈妈!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就扔下了你,妈妈的心太狠了!可是,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她也决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没有把你带走,妈妈太无情了!可是,和她同样爱你、同样需要你的,还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和他之间的爱情已经死去,只能分道扬镳,但我却不能把女儿的心也分作两半,不能把你从他的身边夺走!我把你托付给他了,也托付给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请她代替我做你的妈妈。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恳求你真诚地爱他们!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不会留下太深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推移,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希望是这样!亲爱的女儿,把我忘了,把爱都给他们,你的身上流着韩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们会用骨肉至亲的爱的雨露浇灌你长大成人。我要求他们,在你长大之前,不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妈妈,免得你想我,只让我想着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给我一个人!虽然命运把我们母女分开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妈妈的心里。

    也许,冥冥之中的真主并不承认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诚地祈祷,不是为了我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是为了你,我的女儿。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给你幸福,给你爱,让你在这个冷漠的尘世中得到温暖,让你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中充满希望,让你的美丽的青春光辉灿烂!这样,妈妈就满足了……

    妈妈走了,继续在陌生人当中孤独地旅行,不是去寻找谋生的路,也不是去寻找爱,而是去寻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独不应该失落自己。妈妈过去的三十年已经付之东流,从今以后,将开始独立、自由的人生!

    再见,我的女儿!妈妈什么也没有给你,只留下这封信,它将长久地等待着,等待你长大,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大学毕业了!……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啊,妈妈!女儿虽然有幸考进了您曾经读过书的燕园,但却没有能够实现您的期望,女儿只在大学读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废了!她的手在发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不,这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对女儿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多么宝贵!她拭去泪水,急切地看着那留着十七年前的泪痕的字迹:

    ……当你独立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时,也许已经不需要妈妈了,但是,还是听听妈妈用逝去的岁月换取的教训吧,也许会对你有用的!

    新月,当你到了青春年华,将不可避免地碰到这两个字:爱情。你将怎样对待它啊?妈妈当然衷心祝愿你能遇上一个和你真诚相爱、忠贞不渝的人,而不再尝妈妈所经受的苦难;但是,爱情并不像一个少女所想象的那样美妙,它的背后,往往是陷阱、是深渊!

    爱情常会对错误视而不见,

    永远只以幸福和欢乐为念,

    它任意飞翔,无法无天,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锁链。

    欺骗永远只能秘藏在心间,

    守法、守礼、道貌岸然,

    它除开利益,什么也看不见,

    永远为思想铸下铁监。

    这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首短诗,妈妈抄给你,是让你引以为戒,希望你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颗坚强的心,在布满迷雾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闯过一道道的难关!

    你懂了吗?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妈妈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强者!

    吻你,我的女儿!

    你的妈妈冰玉

    1946年3月6日凌晨

    十六年的岁月浓缩于一刹那,母女两颗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妈妈不可能真正预见女儿爱情的不幸,十六年后,女儿也不可能向妈妈诉说她不幸的爱情!妈妈,您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救女儿?

    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同时向新月袭来,她那颗柔弱的心脏慌乱地抖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她那涌流的热血像突然淤塞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那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颊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艰难地大张着嘴呼吸,仍然觉得胸部像压着千钧磐石……

    “新月!新月……”韩子奇惊叫着,急忙抱住女儿!

    “妈妈!……”新月用尽气力喊出了这一声,倒在爸爸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紧张的抢救。高流量吸氧,输液,静脉注射强心剂,利尿……

    新月还在昏迷中,她半卧在病床上,双腿下垂,面色青灰,嘴唇绀紫,嘴角涌出淡红色的泡沫。她一动也不动,好像生命已经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脏还在艰难地跳动,急性水肿的肺脏还在艰难地呼吸……

    医务人员围着新月,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较量!卢大夫亲自守在现场,密切监视着病情……

    毁灭性的灾难把韩子奇击垮了,他半跪在女儿的床前,抓着那只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不肯松开。天星挤在他的身旁,那黑红的脸上,冷汗和热泪纵横交流。

    “请家属离开现场!”卢大夫威严地命令他们。

    “大夫!大夫……”韩子奇乞求地望着她,几乎要给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儿!我不惜一切代价……”

    “什么代价能抵得上生命呢?”卢大夫冷冷地说,“她也许闯不过这一关了!我们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