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摆上来了,亨特太太做的脆皮炸鸡、土豆鸡蛋沙拉。主要的成绩是梁冰玉的,她那煨牛肉端上来,颜色金黄又半透明,汤汁稠粘,闪着油光,冒着清香而微甜的诱人气息;牛肉扒紫红斑斓,鲜嫩滑润;于炸里脊,褐黄酥脆;葱爆肉片,红绿相间,香气扑鼻……摆满了亨特家的餐桌。自从大轰炸开始,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没有过了,而梁小姐亲自下厨,献出这些杰作,也是破天荒的事儿,连韩子奇都觉得吃惊,他没想到玉儿还有这等本事。
“嗯,这简直像又到了中国呢!”沙蒙。亨特馋馋地嗅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忍不住就要动手,“今天好口福!”
“哎,”亨特太太拦住他说,“奥立佛还没回来呢,梁小姐说,她是特意为奥立佛做的!”
“是吗?”沙蒙。亨特耸耸肩,“今天奥立佛成了贵宾?我们都是陪客?”
梁冰玉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今天你们都是客人,我和奇哥哥做东!奇哥哥,你说是吗?”
“噢,你给我长脸了,我们在这儿反客为主!”韩子奇不觉又是一番感慨,“好吧,我借此向亨特先生一家表示感谢:不成敬意,请诸位赏光!”说着,拿起筷子。
“你先别忙致词,主宾还没到呢!”梁冰玉提醒他。
“果然他这么重要吗?”沙蒙。亨特微笑着看看梁冰玉,似乎觉察到她对奥立佛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必等了吧?”
梁冰玉好像不经意地转过脸去,躲开了他那询问的视线,韩子奇接过去说:“当然要等,要吃个团圆饭嘛!”
浓雾裹着的太阳悄悄地西沉,天渐渐地暗了,奥立佛还没有回来。一家人都等得急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这小子,说不定到哪儿去听防空壕里的音乐会了呢,年轻人,国难还不忘娱乐!”沙蒙。亨特不耐烦了,“我们边吃边等他就是了,吃了饭还得去住‘囚室’……”
话没说完,外边的警报声大作!希特勒可不管你吃没吃晚饭!眼看一桌丰盛的菜肴无权享用了,大家惶惶地离座奔地下室而去,沙蒙。亨特还在惋惜:“你看,让你们不要等,不要等,害得大家饿肚子!”他还没忘了伸手拿起墙边那瓶陈年“老窖”,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梁冰玉从餐桌上端起了两只盘子,才随着他们往地下室跑去。唉,警报拉得真不是时候,这么好吃的东西,奥立佛还没吃着呢,给他带下去吧!
炮声隆隆,炸弹轰鸣,空中夜战又开始了,电闪雷鸣湮没了一切……
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没有了呼呼酣睡,没有了联床夜话,大家挤在一起,心惊肉跳地谛听着头顶上剧烈的爆炸声,被未归的奥立佛揪住了心。
“奥立佛……他不会出事儿吧?”梁冰玉抓着韩子奇的胳臂,反复地问,好像韩子奇能未卜先知、能掌握他人的命运。
“不会,不会,”韩子奇心里惶惶然,嘴里却在安慰她,“那么精明的一个小伙子,他一定会躲到安全的地方……”
“街上到处都有防空壕!”沙蒙。亨特也说。
“上帝啊,保佑我的孩子!”亨特太太不停地划着“十”字。
爆炸声渐渐稀落了,没等警报解除,亨特大太已经奔出了地下室,再没什么能比未归的孩子更牵动母亲的心了。四个人鱼贯而出,他们的小楼已经揿掉了屋顶,院子里散落着残砖断瓦、摔碎的桌椅和茶碗、菜盘!
奥立佛,奥立佛在哪里呢?
他们毫无目标地跑出住宅,往炸得稀烂的街上奔去。地铁站?也许奥立佛正躲那底下睡觉呢!
地铁站出口处的建筑已经炸掉了一半,水泥墙倒在一边,露出断骨似的钢筋。旁边那个卖果品的“大棚子”商店已经是一摊瓦砾,救火车在朝残火喷水,抢险队员戴着钢盔,抡着铁钩、铁铲,从坍塌的建筑物下寻找奄奄一息的遇难者。一些人抬着担架在奔跑,担架上,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在挣扎,在呻吟……没有奥立佛!是啊,怎么会有奥立佛呢?他决不会落到这样的命运的!
亨特太太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冰凉的、柔软的,扫着她的脸,发散出一股绿叶的气息。哦,是一棵倒在路上的枞树。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惦念着过节呢,往家里买圣诞树,这不,警报一响,就扔在这儿了!她愤愤地埋怨着这棵讨厌的枞树,她可没响闲心打量这棵树,她还得去找她的奥立佛呢!
她厌恶地推开拂着脸的树枝,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突然发现,那墨绿色的枝叶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啊,一个死人!她吓了一跳,“上帝啊……”哆哆嗦嗦地想要赶快躲开,可是……可是……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奥立佛!”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亨特太太昏倒在儿子的胸膛上!
奥立佛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再也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昨夜未归,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么度过的。但是,他的双手仿佛在诉说着这一切:他死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带给家里的圣诞树,握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鲜红鲜红的,像玛璃,像热血!他的臂弯里,一个倾倒的纸袋撒落了一片栗子,那栗子不是糖炒的,比北平的差多了……也许,他正是为了采购这一切才误了那顿丰盛的晚餐?也许,他相信一定能抢在警报拉响之前赶回家里?在匆匆回家的路上,他一定是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爱,而没有痛苦。如果再早一步,他将给全家带来皆大欢喜。然而没有。为什么警报拉响的时候不躲一躲呢?也许他那时刚刚在“大棚子”果品店买了最后一样礼物——栗子,突然的危险信号使他有过片刻的犹豫:是退回地铁呢,还是赶快跑回家?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他也许像某些人一样对警报这玩艺儿已经“疲”了,不大相信德国人的炸弹一定会落到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那一双长腿了,想抢在轰炸之前见到他急于要见的人,把一切都忘了!他的身边没有弹坑,密集的炸弹并没有不偏不倚地朝他当头落下,那样他就粉身碎骨了,结束他的生命的也许只是一块小小的弹片,对血和肉的肌体来说,这就足够了!
“奥立佛,奥立佛!”沙蒙。亨特疯了!他暴跳着,咆哮着,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向着苍天呼唤爱子的魂兮归来!
这时,只是在这时,韩子奇才突然明白沙蒙。亨特和他本人半世奔劳、饱经沧桑的意义所在:儿子,继承人!延续事业的命脉,使玉的长河滚滚不息的浪花!但是,对于亨特来说,这一切都失去了,顷刻之间,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