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沙蒙。亨特瞟一瞟夸夸其谈的儿子,跟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其中也包括你吧?大名鼎鼎的奥立佛。亨特先生!”

    奥立佛耸耸肩:“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总不会一辈子做您的雇员,也许有一天,我的名字会为牛津增添一份荣誉!”

    玉儿听得很不舒服,她想说:哼,有朝一日,我请你领教领教我们的燕大!我们的校歌多有气派:燕京燕京事业浩瀚,规模更恢宏;人才荟萃中外交流,声誉满寰中!……你见了那富有东方园林风味的燕园,见了未名湖上的烟波塔影,也会大吃一惊的!但是,她没有说,燕大,留着她的爱,也留着她的恨,留着她深深的、难以向人诉说的痛苦,正因为如此,她才离开了那里,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奥立佛。亨特也许并不是有意刺激她的自尊心,但他那不由自主溢于言表的自豪感却让玉儿难以忍受,好胜的本能使她不甘沉默,更不甘退却,她突然说出了从未有思想准备也从未与韩子奇商量的决定:“我就是来考牛津的!”

    韩子奇暗暗吃了一惊,对他来说,玉儿出国的动机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谜底?上牛津……这样,韩子奇的担子就更重了!

    “是吗?那太好了,欢迎你!”奥立佛兴奋地说,好像他是牛津的校长似的,“不过,考牛津是很难的,每年,英国全国最好的高中毕业生都涌向牛津,而牛津却从不参加全国的统一招生,自己单独考试,必须是经过一个学期辅导的学生才有资格报考,录取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的!”

    “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定能考上!”玉儿说。

    奥立佛向她竖起大拇指:“我钦佩梁小姐的胆量,祝你成功!等到你毕业的时候,跪在名誉校长面前领取学位证书,我一定到市政厅向你祝贺!”

    玉儿笑笑:“我等着你!”

    餐桌上的气氛被两个年轻人的谈话活跃起来,韩子奇心里却七上八下,现在,未来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玉儿却已经先决定了她的事儿,韩子奇不得不被任性的师妹所牵制了,唉,真后悔带了她来,这牛津大学高昂的费用,他这个流亡者将怎么支付啊?

    “韩先生,你们两位都是雄心勃勃的人啊!”奥立佛又兴奋地端起茶碗,跟韩子奇“碰杯”。

    “我?我有什么雄心?”韩子奇苦笑着说,“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样活下去呢!”

    “爸爸来信不是说,您要在伦敦办中国玉展吗?”奥立佛问。

    “玉展?”韩子奇莫名其妙看看沙蒙。亨特。

    “是这样,韩先生,”沙蒙。亨特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我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还没有和您商量:如果我在伦敦为您举办一个玉展,一个国际性的‘览玉盛会’,您觉得怎么样?”他得意地看着韩子奇,说出这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奥立佛接着进一步鼓动:“我将调动伦敦的新闻界,让整个伦敦、整个英国都认识中国的‘玉王’!”

    刹那间,韩子奇仿佛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想到仓皇出逃的“王王”还会在远离故国的土地上重新戴上桂冠!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站起身来握住沙蒙。亨特的手:“谢谢您,我的朋友!”

    现在是1937年的春天,烟宠碧树的伦敦一派和平景象,似乎在地球的另一半的日本对中国的威胁,近在咫尺的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占领,德、意联合武装干涉西班牙内战,都和英国没有什么关系。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祸染上恐战后遗症的英国人正沉湎于和平主义的梦想,集中力量应付新的经济危机,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客人就在亨特的府上下榻,在这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里,主人为韩子奇和玉儿分别安排了房间。由于沙蒙。亨特对中国的偏爱和亨特太太的乡情,房间里都布置得带有东方色彩,除了床铺是西式的,其余桌椅家具几乎都是中国货,墙上挂着卷轴字画,架上摆着瓷、玉古玩,连窗帘都是中国的丝绸,令人颇有一点儿“宾至如归”之感,只有那爬着长春藤的百叶窗、磨花玻璃壁灯和蒙着蓝丝绒面的沙发、铺着厚垫的弹簧床在提醒他们:这儿不是北平。

    亨特父子陪着客人游览了名闻遐迩的“大伦敦”。白金汉宫、国会大厦、威斯敏斯特教堂、特拉法加广场、皮卡迪里闹市……都使远道而来的客人感到耳目一新。王宫门口,御林军戴着水桶似的黑熊皮高帽子,穿着镶金边的鲜红军服,郑重其事地举行换岗仪式,吸引着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仿佛置身于童话之中。大街上的英国女士、男士,衣着庄重、彬彬有礼,很少听见有人大声吵嚷。伦敦不像亚洲人心目中想象得那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么奢靡豪华,金碧辉煌,即使在最繁华的地方,也极少有摩天大楼,连白金汉宫的外部也只是红砖和巴斯石灰,并没有特别耀眼的装饰,街头的那些雕像展示着无言的历史。伦敦朴素无华,庄严、凝重而不失亲切之感,使来自东方古都北平的客人并不觉得有天壤之别。大英帝国的无限扩张,并没改变它的本土那给人以固守传统的印象,这一点又和北平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东方的古都无数次地被异族侵略者闯入,却极有耐性地“消融”侵略者,而没有换上征服者的奴仆的装束。北平的上空飞舞着塞外卷入的风沙;伦敦的天上弥漫着大西洋吹来的水汽,泰晤士河两岸似乎永远在缥缈迷?鞯奈眦爸校级瓶粘觯芷鹨坏榔卟食ず纾汕贤虻挠⒐硕佳銎鹆忱矗狄簧苁枪以谧焐系摹敖裉焯炱闭馐遣偃魏斡镅缘娜硕伎梢砸饣岬模慰龊悠嬉丫谑昵熬透趁伞ず嗵匮Щ崃俗钍涤玫幕峄坝⒂铮啻蟮母卟纳罕裨缫寻延⒂镖鲜斓貌谎怯谒暮河锪恕K墙肓艘桓瞿吧氖澜纾飧鍪澜缛匆膊⒉煌耆吧?

    最使韩子奇着迷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博物院。那里展示着“大英帝国”曾经称雄世界的历史,也展示。着全人类文明的精华。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的花岗岩雕像,巍然如山,是公元前一千多年的遗物;罗塞他石,是公元前一百九十五年用埃及文和希腊三刻成的,学者们从这块石头上对照希腊文才读通了希腊文字;建成于公元前四百三十五年前的希腊巴昔农庙,1687年被威尼斯人炸毁,而上面精彩的雕像和石刻则从雅典辗转流落到了伦敦,又依巴黎国家图书馆藏的巴昔农庙图复原了;更有荷马史诗贝叶,巴格莱夫、格雷、哈代的文稿,莎士比亚的房契……尤其使韩子奇惊心动魄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无数中国的珍宝:战国漆器、汉代石刻、东晋顾消之的《女史箴图》、北魏的敦煌壁画、唐代的工笔人物、宋元山水、清代的乾隆宝座……还有他最为钟情的玉器,这里几乎拥有从商周到明清各个时代的精品,并且包括了他和他的师傅梁亦清以两代人的心血琢成的宝船!是欣喜呢,还是感伤?北平的故宫博物院已经空空如也,中国的“玉王”在故土没有了立足之地,却只能在异域欣赏祖先的遗物和自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