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他回到家,幸好妈妈也没问他,只顾忙着和姑妈一起准备过年。他不敢对妈说,怕打了妈的兴头。唉,真对不起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满面春风地瞎准备,一心一意等着年初二“儿媳妇”上门儿呢。他说声儿容桂芳要来,妈就像迎接贵宾似的!愧疚、痛苦撕咬着这个问汉子的心,他想告诉妈妈实情,转念一想,算了,痛苦就让我一人忍了吧,别搅得全家都过不好年!还有父母和姑妈呢,还有妹妹呢,过年了,应该让全家人都高兴,我是长子,得撑起来这个架子!再说,今年家里还是有喜事儿嘛,妹妹考上了北大,这是她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我不为自己,也得为她高兴!

    直到初二上午,姑妈把一切都准备停当,陈淑彦也已经进门,韩太太才走到东厢房,对儿子说:“天星,容二姑娘怎么还没来啊?”

    天星知道拖不过去了,就强制着自己,装作平静地说:“她今儿有事儿,不来了。”

    “啊?不来了?瞧我这都预备好了……”韩太太似乎非常地遗憾,“那……改在哪天呢?”

    “以后再说吧!”天星不敢看妈妈的脸,心里的话没法儿跟妈说,耷拉着脑袋嘟哝道,“我们俩的这事儿,还不定成不成呢……”

    “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你们抬杠拌嘴了?”

    “没有。人家说,人家家里初二来客人……”

    “什么客人能比你还当紧?那不过是个推辞话儿,你就当真?”

    天星不语。他觉得妈说得不是没道理。明摆着,是容桂芳自个儿不愿意来,别的,都是瞎扯。

    韩太太进一步分析:“是她又攀上什么高校儿了,瞅不上你了?”

    “她瞅不上我?我……我还瞅不上她呢!”天星被激起了火,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是冲他妈,是冲此时根本不在场的容桂芳,“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样儿玩弄别人的感情!”

    “说得是啊!”韩太太愤愤地说,“我儿子哪点儿不比她强。论家庭,论人品,她配吗?为了跟她一般高,我们得蹲着,她倒嫌我们挫了!这叫不识抬举!”

    娘儿俩各有各的气,这会儿都撒了出来。天星经过妈妈的指点,回过点味儿了,心里的那团乱麻理出点头绪来了。容桂芳!既然你眼睛瞅着别处了,我韩天星决不硬巴结你!他在心里暗自慷慨激昂,但看着妈妈也跟着他生气,又不落忍,就安慰说:“妈,这事儿就是吹了,也不碍事的,您别往心里去。我们厂子里光棍儿汉子有的是,不丢人!”

    韩太太冷笑着说:“我儿子还能打得了光棍儿?哼,金瓶头不缺柳木把儿,我们怕什么?天星,走,吃饭去!为这种人生气伤身不值得,身子可是自个儿的!”

    饭桌上,新月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使天星伤感,也使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觉得这种亲密无间的居家团圆还是可贵的。他胡思乱想:人,为什么要有那多的感情?有骨肉情、手足情,这就足够了,干吗还要添上个男女恋情来折磨自己?

    他极力不再去想那个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为容桂芳而准备的,他一动筷子就看见了那张脸,想忘个干净也是不容易的!他本来没有一点儿胃口,却强迫着自己吃,吃饱点儿,别让妈难过;慢慢儿地吃,别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让全家扫兴,特别是今儿家里还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着性子让这顿饭圆满结束。他不愿意让除了妈妈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个失恋的人,他认为“失恋”是一种耻辱,并不像一些大知识分子那样还能从中寻找出什么诗意。他尽量使自己平静、自然:我还是原来的韩天星,一点儿没变。是一点儿没变,依旧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过,这个又蔫又拧的主儿,在他最不顺心的时候,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下午,新月和陈淑彦出去看电影,是席勒的作品《阴谋与爱情》。新月还邀哥哥一块儿去,天星一听这个片名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再说,他现在哪儿有这份儿闲心?就摇摇头,没事儿找事儿地去擦他那辆自行车。泥里雪里骑了一冬天,也该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别让“马”也跟着垂头丧气的,打起精神来!

    吃过晚饭,天星就一头扎进东厢房,没再出来。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寻思着剩下的两天假该怎么打发?等初五上了班,见了容桂芳,还说点儿什么吗?咳,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么这样儿反反复复?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决不能让客桂芳看扁了!那么以后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相处?随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儿跟我说话儿,我还装听不见呢!什么?你又后悔了?你哭?哼,眼泪也泡不软我的心,谁叫你折磨我呢?……

    人哪!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宇宙,阴阳造化,相克相生,深奥隐秘,无有穷尽,即使像天星这样感情很少外露的铁汉子,也不能例外。要摆脱情网的缠绕,他必须战胜自己。这也许很快,也许还要很久。

    他闭上眼,却并不关灯,不愿意让家里的人知道他这么早就筋疲力尽地躺下了,免得窥见他心中的秘密。

    此刻,韩太太正在女儿的房里。

    新月坐在写字台前边的椅子上,胳膊肘儿支在桌上,一手托着脸,和妈妈说话儿。屋里的炉子烧得很热,她没穿棉袄,只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台灯照耀下,更显得娴静、优雅,洋溢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气息。韩太太坐在女儿的床上,手里捏着一只嫩黄的香蕉苹果,熟练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里,切成六瓣儿,用牙签叉起一瓣儿,递给女儿,再叉一瓣儿,才送到自己嘴里,慢慢地吃着,和女儿说话儿。新月很少有机会这样跟妈妈亲近,她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新月,”韩太太说,“你总算走上阳关大道了,不用妈操心了……”

    新月心里一热,妈妈这一句话,把过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妈妈毕竟和女儿连着心。她看着妈妈那日渐苍老的脸,那不就是为她操劳的见证吗!她想:妈妈,您等我五年大学毕业之后吧,女儿要让妈妈过一个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韩太太继续说:“……往后,妈就得着你哥的急了。”

    “我哥?我哥怎么了?他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新月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她觉得这个家庭现在什么烦恼也没有。

    “你没觉得,你哥这些日子心里有事儿吗?”韩太太朝东厢房那边努努嘴,轻声说。这话,自然不能让儿子听见。

    “没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猜测着说,“是不是他看着我上大学,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