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唤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唻,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唤声,其实苦得很。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气。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大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挫……

    韩太大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像这大冬天儿,齁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这一夜,她通宵无眠。爱子天星意外地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得好好儿地寻思寻思。二十五年了,自从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这是她生命的两大支柱。当年,一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儿子却维系着她的信念。为了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有儿子在,她就有未来。她盼啊盼啊,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为她撑起门户、传宗接代。可是,寄托着她无限期望的这件大事到了眼前却是平平无奇,儿子自作主张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这把她大半辈子的兴头全打掉了,把她心里谋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搅乱了!唉,这半年来怎么尽是赶上不顺心的事儿?新月的升学,本来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陈淑彦现在这样,有个地方挣钱就得了,也了了当妈的一桩心事,谁知身上这根拉纤的绳儿紧绷下去,还得再供她五年!老头子的固执使她让了步,打了个平局,也是为儿子!现在,难道对儿子也得让步吗?春节就在眼前了,天星还要带容桂芳来吃饭,这出戏该怎么唱?她必须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办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北京城里,渐渐显出节日气氛,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越是在困难时期,人们过年的痛头越大,世代沿袭下来的风俗,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饺子,居家团圆,普天同庆。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有几天儿,惟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什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姑娘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