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中,韩翃流落青州成为节度使侯希逸的幕府书记,与柳氏天各一方。我在想上苍是有旨意降临的。冥冥中,它让很多人失散了。冥冥中它又在牵引着很多人的相聚。人与人之间的相见,就像山和山,水和水之间。很可能蜿蜒就至,也可能终生不至。
等到唐肃宗收复长安,韩翃便遣人到长安四处密访柳氏,并给她送去一囊碎金和一首《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章台柳”三字后人用滥,仿佛只要提笔眼角眉梢就会浮现心领神会暧昧不清的笑容。其实它自韩翃笔下萌生之初还是一身纯净,只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思念而已,只是用来暗喻身在长安的柳氏。而“章台”亦不是娼家聚居之所,它本是战国时所建宫殿,以宫内有章台而得名。秦王曾在此宫接见蔺相如,相如献和氏璧,壮烈之态,千秋仍鲜亮,与淫秽放荡没有一点关系。章台下有街名章台街,旧时常常用来代指长安。而后来,渐渐竟演变成了花街柳巷的代名词。
柳氏捧诗呜咽,深明男人对自己的爱意和怀疑试探。他既担心她的生死安危,又担心她红颜凋零不堪相看,更恐值此兵荒马乱之秋,她己为他人所劫夺占有。他的心肠九曲她都看的明白。爱,是不断怀疑,不断肯定的过程。肯定了韩翃对自己仍有爱意牵念的柳氏心潮起伏,再难像以前那样心如止水地待在寺庙里渡过余生。她开始蓄发等待和韩翃的团聚,但不久即遭番将沙吒利劫持。这次他是真真实实为人小星宠之专房。
如果不遇见。如果韩翃不随侯希逸入觐京师,那么,长安的街市上就不会有那么凄凉的重逢和再见。
他在长安的街市上心意阑珊地行走,这曾经繁盛的城市如受伤过重的动物,奄奄一息,静默的舔着自己的伤口。到处离乱萧条,劫后余生的气息过于强烈让人绝望窒息。他的柳氏就在这样的失落里坐着马车轻轻过来。
清风吹动了她车上的帘幔,他们互相得以望见。一别经年,恍若两生。那一瞬韩翃张口结舌失落到无语,如果柳氏流离市井落魄不堪,也许他只有心疼而不会失落。但是他看见华衣美服的柳氏消瘦失意的样子,见她离了自己活的也不差。他会想到我的女人现在落在了别人的手里,这个人他的权势地位不下于我,可是,我的女人她不快乐。我看出她的不快乐了。——他要证明这个女人仍是需要自己的。
柳氏也看见了他,她于是狠狠地落泪,心里怨恨着造化弄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给他丢下一个装了口脂的小金盒,包着金盒的锦帕上写有给他的答赠诗《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在观望同一件事的角度和用心上,男人和女人迥然不同。韩翃的《章台柳》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他对她相思不忘又疑窦丛生。而柳氏答词自比为“杨柳枝”词意凄凉,她对他一样情深意浓念念不忘,却无半点怀疑拷问韩翃的意思,她只是在痛悔,还深深自弃。自己失身藩将,哭泣着告白。此身已适他人。芳华已谢,纵使君来已不堪折了,仿佛,这一切是她的过错。
《杨柳枝》本汉乐府中横吹曲辞,作《折杨柳》.至隋始为宫词.后因白居易之妓樊素善唱《杨柳枝》,时人遂以曲名之,皆为七言四句,与柳氏的《杨柳枝》并非同调.此二首词纯以起句为题,因句法,格律基本相同,故清人万树编《词律》将两词归入同一调《章台柳》之下。
韩翃得诗后心意彷徨,手捧香脂痛苦不堪又一筹莫展。他那时还不是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不是红人。未敢轻易得罪藩将,后来得到有侠义心肠的人帮助,对肃宗禀明此事。这一场官司打到皇帝驾前才有个了结,肃宗下诏断柳氏归韩翃,离散多年的两人终于破镜重圆。
相信柳氏回到韩翃身边会得到善待。这个男人他的诗里透出妩媚的气息,不是那种强悍霸道斤斤计较的男人。唐朝也不像以后那么死讲贞节观念。前面说了,后来韩翃的仕途也不错,肃宗朝没有什么大作为,德宗朝却颇受恩宠。至于柳氏是妻是妾都不用计较这点名分了,尽管我一直忍不住在琢磨这个。
重要的是,她与他之间失而复得的情感经历无人可取代。谁丢失了谁,都是损失。